編輯推薦
知青一代的精神史。
以大眼界診斷時代,以大悲憫直指人心,具有社會廣角與人性深度的心靈書寫。
靈動的言錶與深刻的思辨自然融閤,當代文學的獨步標高之作。
內容簡介
《日夜書》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學精品。作品通過幾位五○後從知青年代到轉型時期的人生軌跡和恩怨糾葛,摺射齣人性的光輝和時代的變遷。作品的聚焦點是性格、情感及價值觀的衝突,栩栩如生地刻畫瞭“後知青”官員、工人、民營企業傢、藝術傢、流亡者等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用他們各自的一生迴答瞭時代的精神之問。
《日夜書》是知青一代的精神史。以大眼界診斷時代,以大悲憫直指人心,具有社會廣角與人性深度的心靈書寫。靈動的言錶與深刻的思辨自然融閤,當代文學的獨步標高之作。
作者簡介
韓少功,男,1953年1月齣生於湖南省。曾任海南省作協主席(1996年)、海南省文聯主席(2000年)等職。主要作品有“韓少功作品係列”十捲(上海文藝版)曾獲多種奬項:《西望茅草地》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奬;《飛過藍天》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奬;《馬橋詞典》獲上海市第四屆中長篇小說優秀作品奬長篇小說一等奬(1998年)、美國第二屆紐曼華語文學奬(2010年);《暗示》獲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奬年度小說傢奬(2002年);《山南水北》獲第四屆魯迅文學奬全國優秀散文雜文奬(2007年);《趕馬的老三》獲首屆蕭紅文學奬(2011年);獲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法蘭西文藝騎士勛章(2002年)。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在境外齣版。
精彩書評
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
——陳思和
像是畸人錄,又像是英雄傳,對曆史和現實具有很強的概括力。
——格非
整整一代人的安魂麯。
——歐陽江河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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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注
精彩書摘
01
多少年後,大甲在我傢落下手機,卻把我傢的電視遙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幾乎同指紋一樣難以改變。當年我與他同居一室,同擠一床,實在不是一件太爽的事。他從無疊被子的習慣,甚至沒洗腳就鑽被窩,弄得床上泥沙嘩啦啦地豐富。這都不說瞭。早上被隊長的哨音驚醒,忙亂之下,同室者的農具總是被他順手牽羊,帽子、褲子、襯衣也說不定到瞭他的身上。用蚊帳擦臉,在褲襠裏掏襪子,此類舉動也在所難免。好在那時候大傢都沒什麼像樣的行頭,穿亂瞭也就亂瞭,抓錯瞭也就錯瞭,不都是幾件破東西麼,共産主義就是不分你我的亂來。
我穿上一件紅背心,發現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實不是“公用”,是“大甲”的藝術體和圓章形:“大”字一圓就像“公”,“甲”字一圓就像“用”。這種醒目的聯署雙章,幾乎蓋滿他的一切用品,顯然是一位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丟三拉四,也怕他錯認瞭人傢的衣物,所以纔到處下針,標注物主,主張物權。
這位老母肯定沒想到,再多的蓋章加封在白馬湖茶場依然無效,字體藝術純屬弄巧成拙,倒使物權保護成瞭物權開放:大傢一緻認定那兩個字就是“公用”,隻能這樣認,必須這麼認,怎麼看也應該這樣認。大傢從此心安理得。
大甲看見我身上的紅背心,覺得“公用”二字頗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來處的衣物,也沒法吭聲瞭。
他隻是討厭彆人叫他“公用哥”或“公用佬”或“公用鱉”,似乎“公用”隻能與公共廁所一類相聯係,充其量隻能派給蝦兵蟹將一類角色。用他的話來說,他是藝術傢,即便眼下公子落難,將來撥雲見日,見到總統都可以眼睛嚮上翻的。你不信嗎?你怎麼不承認事實呢?你腦子裏進瞭臭大糞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齣柴可夫斯基,可以拉扯脖子跳齣維吾爾族舞蹈,還可以憋住嗓門在浴室裏唱齣鼻竇共鳴,放在哪個藝術院團都是前途無量。何況他吃奶時就開始創作,夾尿布時就有靈感,油畫、水彩畫、鋼筆畫、雕塑等等都是無師自通和齣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腳丫子來畫,也比那些學院派老傢夥不知要強多少。這樣的大人物,怎麼能被你們“公用”?
每個土磚房都住五六個人,每間房裏都是農民與知青混搭。農民們不相信他的天纔,從他的蓬頭垢麵也看不齣貴人麵相,於是他的說服工作變得十分艱難。他得啓發,得比劃,得舉例,得找證人,得賭咒發誓,得一次次耐心地從頭再來,從而讓那些農民明白“下巴琴(小提琴)”是怎麼迴事。更重要的,他得讓大傢明白,為什麼藝術比豬仔和紅薯更重要、更偉大、更珍貴,為什麼畫冊上拉(斐爾)傢的、達(芬奇)傢的、米(開朗基羅)“傢的,比縣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實在說不通時,他不得不輔以拳頭:有個農傢後生衝著他做鬼臉,一直堅信王主任能批來化肥和救災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畫算個屁嗬。這個”屁“字讓大甲一時無話可說,上前去一個”大背包“,把對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
“真是沒文化。”大甲抹一抹頭發,大概有黃鍾毀棄的悲憤,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找乾部告狀去瞭。
“你不吹牛會病嗎?”
“你不吹牛會死嗎?
“你自己不好好乾活,還妨礙人傢,存心破壞嗬?”
“姚大甲,你還敢打人,街痞子,暴腦殼,日本鬼子、地主惡霸嗬?”
……
這就是吳場長後來常有的責罵。場長一氣之下還煽來耳光,沒料到大甲居然還手,鬧齣一場惡拼。
場領導後來議瞭幾次,最後決定單獨劃一塊地給大甲,算是畫地為牢,隔離防疫,把他當成瞭大腸杆菌。
齣工的隊伍裏少瞭他,真是少瞭油鹽,日子過得平淡乏味。工地上沒人唱歌,沒人跳舞,沒人摔跤,沒人吹牛皮,沒人鬧哄哄的賭飯票,於是鋤頭和糞桶似乎都沉重瞭不少,日影也移動得特彆慢。“那個呆夥計呢?”有人會冷不防脫口而齣,於是大傢同生一絲遺憾,四處張望,放目尋找,直到投注對麵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肯定是他。那單乾戶也太舒服瞭吧?要改造也得在群眾監督下改造,怎麼能一個人享清福?就是,我們要聲討他,他也聽不到。我們要揭發他,他耳朵不在這裏嗬。
大傢譴責乾部們的荒唐,對那傢夥的特殊待遇深為不滿。快看,他又走瞭。快看,他又坐下瞭。快看,他又睡下瞭,今天一上午就歇過好幾迴……那傢夥大概也在張望這一邊,不時送來幾嗓子快意的長嘯,聲音飄飄忽忽地滑過山榖,落在小木橋的溪水邊。大傢眼睜睜地看著他獨來獨往和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許的輕鬆。至於他的單乾任務,基本上交給瞭附近一夥農傢娃,讓他們熱火朝天地代工。他的迴報不過是在紙片上塗鴉,給孩子們畫畫坦剋、飛機、老虎、古代將軍什麼的,給孩子的媽媽們畫畫牡丹、荷蓮、嫦娥、觀音菩薩什麼的。他設計的刺綉圖案,還贏得瞭大嫂們滿心崇拜,換來瞭糯米粑。
他很快畫名遠播,連附近一些村乾部也來茶場交涉,以換工的方式,換他去村裏製作牆上的領袖畫像和語錄牌,把他奉為宣傳大師,完成政治任務的救星,總是用好魚好肉加以款待。縣裏文化館還下鄉求賢,讓他去參與什麼縣城的慶典籌備,一去就兩三個月。關於劇團女演員們爭相給他洗鞋襪的事,關於縣招待所食堂裏的肉湯任他大碗喝的事,都是他這時候吹上的。
肯定是發現他這一段臉上見肉瞭,額頭上見油瞭,吳場長咬牙切齒地說:“他能把蔣介石的毛鳥鳥割下來?”
旁人嚇瞭一跳,“恐怕不行吧?”
“就是麼,一個盜竊犯,隻要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還是要把他關起來!”
旁人又嚇瞭一跳,“他偷東西瞭?”
場長不迴答。
“是不是偷……人?”
場長走瞭,扔迴來一句:“遲偷早偷都是偷。”
我們沒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法印證場長的高瞻遠矚。我們也沒等到共産主義,同樣沒法印證場長有關吃飯不收飯票、餐餐有醬油、人人當地主、傢傢有套鞋的美好預言。我們隻是等來瞭日復一日的睏乏,等來瞭腳上的傷口、眼裏的紅絲、蚊蟲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驚肉跳的哨音。
不過,疲憊歲月裏仍有激情湧動。坊間的傳說是:有一位知青從不用左手乾活,哪怕這位獨臂人的工分少瞭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釋是:如果他的左手傷瞭,指頭不敏感瞭,國際小提琴帕格尼尼大奬就拿不到瞭嗬。這種瘋話足以讓人嚇一跳。另一則傳說是,一位知青聽到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不去參加慶祝,反而跑到屋後的竹林裏大哭一場。他後來的解釋也神經兮兮:人傢搶在他前麵把這件事做瞭嗬,占瞭先機,奪瞭頭功,他的科研計劃就全打亂啦。
大甲隻是個初中留級生,不至於牛成這樣。他的科學知識夠得上衝天炮,夠不上人造衛星。但這並不妨礙他也是美夢翩翩,曾譜寫一部《偉大的姚大甲暢想麯》,咣咣咣咣,嘣嘣嘣嘣,總譜配器十分復雜,鏗鏘銅管和清脆竪琴一起上陣,又有快闆又有慢闆,又有三拍又有四拍,又有獨唱又有齊唱,把自己的未來百般謳歌瞭一番。
當時他已離開茶場,去瞭附近一個生産大隊--那裏的書記姓鬍,是個軟心腸,見這一個城裏娃老是被隔離,覺得他既沒偷豬也沒偷牛,既沒有偷米也沒有偷棉,憑什麼把他當大腸杆菌嚴防死守?既然對上瞭眼,這位老漢二話不說,要他把行李打成包,扛上肩,跟著走,大有庇護政治難民的一腔正義。這樣,大甲從此成瞭鬍傢一口子,不明不白的傢庭成員,乾什麼都有老勞模罩著。後來,他玩到哪裏就吃住在哪裏,又成瞭梁傢一口子,華傢一口子,被更多的大叔大伯罩著。農忙時節,我們忙得兩頭不見天。他倒好,鞋襪齊整,歪戴一頂紙帽,在田野裏拉一路小提琴來慰問我們,如同英國王子親臨印度難民營。“嗬,在那西去列車的窗口,在那九麯黃河的上遊……”他的激情朗誦分明是要氣死我們。
我們躺在小溪邊,遙望血色夕陽,順著他的提琴聲夢入未來。我們爭相立下大誓,將來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氣吃上十個肉餡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氣連看五場電影,要在最繁華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個來迴……未來的好事太多,我們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痛。
多少年後,我再次經過這條小溪,踏上當年的小木橋,聽河水仍在嘩嘩流響,看紛亂的茅草封掩路麵,不能不想起當年。大甲早已迴到城市,進過劇團,辦過畫展,打過群架,開過小工廠,差一點投資煤礦,又移居國外多年……但到底乾瞭些什麼,不是特彆的清楚。憑一點道聽途說,我知道他最終還是在藝術圈齣沒,在北京著名的798或宋莊這些地方混過,摺騰一些“裝置”和“行為”,包括什麼老門係列、拓片係列、幼嬰係列,以及不久前那個又有窗、又有門、還安裝瞭復雜電光裝置的青花大瓷罐……據他說,這是準備一舉收拾威尼斯國際雙年展的原子彈。
看來世界已經大變,我在日新月異的藝術之下已是一個老土,在青花大瓷罐麵前隻有可疑的興奮,差不多就是裝模作樣。我左瞧右看,咳瞭七八聲,把下巴毫無意義地揉瞭又揉,說眼下的藝術越來越像技術,畫傢都成瞭工程師瞭。
“對,說對瞭,這正是我追求的方嚮。”他指定我的鼻子。
“你的意思是,藝術就應當成為技術?”
“對,你真是個聰明人。你徹底忘掉畫筆,多想想切割機和龍門吊,就可以到美術學院當教授瞭。”
他這一說,我就明白瞭,當然也更不明白瞭。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不就是三歲紮小辮、五歲穿花褲、九歲還吃奶的那個留級生麼?當年鄰居的大嬸奶汁高産,憋得自己難受,常招手叫他過去,讓他撲入溫暖懷抱咕嘟咕嘟吮上一番。想想看,一個傢夥有瞭漫長的哺乳史,還能走齣自己的童年?他後來走南闖北東奔西竄,但他的喉結、鬍須、皺紋、寬肩膀,差不多是一個孩子的僞裝,是他混跡於成人堆裏的生理誇張。隻有從這一點齣發,你纔可能理解他為何追捕盜賊時一馬當先,翻山越嶺,窮追不捨,直到自己被毒蜂蜇得大叫--其實他不是珍愛集體林木,隻是覺得抓賊好玩。你也纔可能理解他為何一轉眼就去偷竊隊上的橘子,為瞭對付守園人,又是潛伏,又是迂迴,又是佯攻,又是學貓叫,直到自己失足在糞坑裏--其實他對橘子並無興趣,隻是覺得做賊好玩。一切都是玩,如此而已。
對於他來說,抓賊與做賊都可能high(興奮),也都可能不high。隻有high纔是硬道理。藝術不過是可以偶爾high一下的把戲。拜托,韆萬不要同他談什麼思想內涵、藝術風格、技法革新以及各種主義,更不要聽他有口無心地鬍扯這個斯基或那個列夫。他要扯,讓他扯吧。他做的那個大瓷罐,可以裝酸菜也可以裝飼料,雇工數人耗時一年的大製作,在我看來不過是他咕嘟咕嘟喝足奶水以後,再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搗騰一堆河沙,準備做一個魔宮。
他肯定把今天的傢庭作業給忘記瞭,把迴傢吃飯給忘瞭。
他有傢嗎?我曾要來他的電子郵箱,但那信箱如同黑洞,從未齣現過迴復;也曾要來他的手機號,但每次打過去都遭遇關機。我隻知道他大概還活在人世,偶爾在我麵前冷不防地冒齣來,撓撓頭皮,眨眨眼睛,找點剩飯充塞自己的肚皮,然後東扯西拉一通,然後落下他的手機,揣走我的遙控器,再次消失在永無定準的旅途。最近的一段吹噓是有關他如何解救小安子,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熟人。他說他在美國開上越野車,挎上瞭美式M16,帶上一位黑哥們,去毒販子們那裏嘎嘎嘎(他的衝鋒槍總是在敘述中發齣唐老鴨的叫聲)--他朝天一個點射,“fuck--Shit--”那些來自墨西哥的小雜種便統統抱著頭,麵嚮牆壁,矮下瞭。
“你這不是拍電影?”我說。
“你不信?那你去問小安子,你現在就打電話!”
“她怎麼會在那裏?”
“剛到美國,亂走亂跑,不聽我的教導嗬。”
“她不是在新西蘭麼?”
“新西蘭的黑社會哪夠她玩?”
一個警匪大片就這樣丟下瞭,一段人們不必全信也不必深究的閑扯。他就是這樣的一縷風,一隻卡通化的公共傳說,一個多動和快速的流浪漢,一個沒法問候也沒法告彆的隱形人。他不僅沒有恒定住址,從本質上說,大概還難以承擔任何成年人的身份:丈夫、父親、同事、公民、教師、納稅者、閤同甲方、意見領袖、法人代錶、股權所有人等。也許,這樣的僞成年人,不過是把每一個城市都當積木,把每一節列車都當浪橋,把每一個窗口都當哈哈鏡,要把這一輩子做成樂園。
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可能勛業輝煌名震全球,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也可能一貧如洗流落街頭,像他前妻和兒子說的那樣。但不管落入哪種境地,他都可能掛一支破吉它,到處彈奏自己的偉大暢想。
“公用鱉!”
“公用鱉!”
……
我從街頭孩子們的叫喊中猛醒瞭過來。
02
我醒瞭過來,再次醒過來瞭,發現很多事情還得從頭說起。我得防止自己像一個夢囈者那樣把事情說亂。當時白馬湖茶場有八韆多畝旱土,分彆劃給瞭四個工區共八個隊。在缺少金屬機械和柴油的情況下,兩頭不見天,摸黑齣工和摸黑收工是這裏的常態。墾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漬、焚燒秸稈等,都靠肢體完成,都意味一個體力透支的過程。烈日當空之際,人們都是燒烤狀態,半灼傷狀態,汗流滾滾越過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沒黑溜溜的全身,在褲腳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給衣服繪齣裏三圈外三圈的各種白色圖案。
馱一身沉甸甸的鹽業收入迴傢,人們晃晃悠悠,找不到輕重,都像一管擠空瞭的牙膏皮,肚皮緊貼背脊,喉管裏早已伸齣手來。男人們吃飯簡直不是吃,差不多是搬掉腦袋,把飯菜往裏麵嘩啦一倒,再把腦袋裝上,互相看一下,什麼也沒發生。沒把瓦鉢和筷子一並倒進肚子裏去,就已經是很不錯瞭。
人們的鼻子比狗還靈,空中的任何一絲氣味,哪怕是數裏路以外順風飄來的一點豬油花子香,也能嗖嗖嗖地被準確捕獲,激發大傢的震驚和嫉妒。
當時糧食平均畝産也就三四百斤左右,將其乘以全縣或全省的耕地數就能知道,肯定不夠吃,隻能計劃分配。男人每頓五兩,女人每頓四兩,如此定量顯然隻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如果沒有傢裏的補貼,又找不到芋頭、蠶豆一類雜糧,地木耳、馬齒莧一類野食,就隻能盼望紅薯瞭。場部給每張飯票扣一兩米,但紅薯管飽。唯一的問題,是紅薯生氣,於是腸胃運動很多,紅薯收獲季節裏總是屁聲四起,類似偷偷摸摸的宣敘調或急急風,不時攪亂大傢的錶情。一場嚴肅的政治批判會上,應該如期齣現的憤怒或深刻,常被一些弧綫音或斷續音瓦解成哄堂大笑。有經驗的主持人從此明白,在紅薯收獲季節裏不宜聚眾(比如開會),不宜激動(比如喊口號),階級鬥爭還是少搞點好。
這就不難理解,人們在工地上經常談到吃。吃的對象、方法、場景、過程、體會一次次進入眾人七嘴八舌的記憶總復習。不,應該說在剛吃過飯的一段,比如上午十點以前,腸胃還有所著落和依附,人們還是可以談一些高雅話題,照顧一下上層建築,比如知青們背記全世界的國名,背記圓周率或平方錶,背記一些電影裏的經典颱詞……來自《列寜在十月》《南徵北戰》《賣花姑娘》《廣闊的地平綫》什麼的。但到瞭腹中漸空之時,“看在黨國的分上”一類不好笑瞭,“讓列寜同誌先走”一類也不好玩瞭,腸胃開始主宰思維。從北京湯包到陝西泡饃,從廣州河粉到南京烤鴨……知青們談得最多的是以往的味覺經驗,包括紅衛兵大串聯時見識過的各地美食。關於“什麼時候最幸福”的心得共識,肯定不是什麼大雪天躲在被窩裏,不是什麼內急時搶到瞭廁位,而是餓得眼珠子發綠時一口咬個豬肘子。
操!吃瞭那一口,挨槍斃也值嗬。
這一天,我沒留意時間已經越過危險的上午十點,仍在吹噓自己的腹肌。但大甲把我的肚皮仔細審查,決不容許我用四個肉塊冒充八個肉塊,也不容許肥肉冒充肌肉。
“你也肯定沒有110。”他說。
“怎麼沒有?我前幾天還稱過。”
“你稱的時候,肯定喝足瞭水。”
“還憋瞭三天屎尿吧?”
旁人開始起哄。賭!賭!一定要賭!……這使我奇怪,體重這事有什麼好爭的?爭贏瞭如何?沒爭贏又如何?直到大甲高高興興在地上拍齣幾張飯票,我纔恍然大悟:陰謀原來在這裏。
關於要不要颳去鞋底的泥塊,關於要不要摘下帽子和脫下棉衣,關於要不要撒完尿再上秤……我們爭議瞭好久。爭到最無聊時,大甲居然說我頭發太多,蓄意欺騙黨和人民,因此必須減除毛重半斤。看看,半斤毛重,心思夠狠毒吧?總之,在他們花樣百齣惡意昭昭的聯手陷害下,我從秤鈎上跳下來,聽到他們一陣歡呼,眼睜睜地看著八張飯票被大甲奪走,然後給幫凶們一一分發。
這是不是下流無恥,我不想控訴。我隻是第二天上工時再下戰錶:“公用鱉,我們比一比認繁體字。賭十張飯票,一張票三個字。”
“那不行。要比就比俯臥撐。”
“比投籃?標準距離,一人十個球。”
“你想反攻倒算?好,老子同情你,給你這個機會。這樣吧,你當大傢的麵吃一塊死人骨頭。”他指瞭指身邊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是大傢開荒時刨齣來的。
我掂瞭掂一片碎骨,覺得陰氣襲人,汙濁發黴,有一種鹹魚味,但我嘴上還得硬。“十張飯票太少瞭。”
“你不敢吃就是不敢吃。”
“我腦膜炎?你要我吃我就吃?”
“我賭二十張!”
“我今天沒興趣……”
“二十五!”
其他人覺得有戲可看瞭,圍上前來,七嘴八舌,手舞足蹈,大加評點或挑唆,使大甲更為得意地把賭注一再加碼。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最後漲停在五十--如此驚心動魄的豪賭已讓我呼吸粗重。
五十是什麼意思?五十就是五十鉢白花花米飯,意味著你狼吞虎咽時的暈眩,你大快朵頤時的陶醉,還有撫摸肚皮時的腦子一片空白。想一想吧,至少在很多日子裏,你活得齣人頭地,光彩照人,活脫脫就是當今皇上,不必再對食堂裏的曹麻子諂笑,讓他的鐵勺給你多抖落幾顆黃豆;也不必捶打鄰居的房門,對屋內的豬油味賊心不死抓肝撓肺;更不必為瞭爭搶一個生蘿蔔,與這個或那個鬥齣一身汗。
生死抉擇,成王敗冠,翻身農奴得解放,不就在此一拼嗎?我抹瞭一把臉,大聲說:“有什麼瞭不起?飯票拿來!”
他們被鎮住瞭,好一陣沉默。
我清點飯票,確認賭資無誤,然後鏇鏇腰,壓壓腿,捏一捏喉籠,咧一咧牙口,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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