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30
每一個人都想改變命運,但汪長尺卻要“篡改”。彆人篡改瞭他們,他們隻能篡改自己。這是一部絕望之書,告訴我們在苦難麵前如何尋找靈魂的齣口?命運需要改變,但靈魂更需要清洗。
這是一個關於屌絲的故事。屌絲名叫汪長尺,高考超分不被錄取。他父親汪槐因為有過招工被人頂替的教訓,所以懷疑有人動瞭汪長尺的奶酪,便進城抗爭,意外摔成重傷。汪傢重擔壓在汪長尺肩上。為還債,他進城打工,因領不到薪水替人蹲監,齣來後繼續討薪,被捅兩刀。可憐時,愛情齣現,準文盲賀小文下嫁汪長尺。他們帶著改變汪傢的重托來到省城,卻不想難題一道接著一道……他們一邊堅守一邊墮落,一邊墮落還一邊堅守。當汪傢第三代齣生後,汪長尺覺得他們的墨色必將染黑兒子汪大誌的前途,於是,他做齣驚人之舉,讓第三代不再成為屌絲。
這是作傢東西繼《耳光響亮》《後悔錄》之後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城市生活與鄉土風俗同時呈現,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創作方法並肩使用。他的思考更為成熟,筆法更為老辣,文字生動,細節紮實,虛實恰當,語言幽默,可讀性極強。
有人篡改曆史,有人篡改年齡,有人篡改性彆,但汪長尺篡改命。
東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齣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後悔錄》、《耳光響亮》;中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救命》《我們的父親》等,多部作品改編為影視劇,部分作品翻譯成法、韓、德、日、泰和希臘文齣版或發錶。曾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奬、第四屆華語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傢奬,廣西民族大學住校作傢,八桂學者。
讀完《篡改的命》,我想尋找一個詞匯來說明對其語言的感受,接著發現不是那麼容易,說它是生活語言,又有不少書麵語言的錶述;說它是書麵語言,又缺少書麵語言的規矩。顯然這不是一部語言優美的小說,那些坐在深夜酒吧裏高談闊論間吟誦艾略特或者辛波斯卡詩句的人不會想起這部小說裏的某一句話;另一方麵,也不能用粗俗這個詞匯針對這部小說的語言,中超賽場上兩隊球迷互罵時基本上不會動用這部小說裏的語句。我想尋找一個中性的詞匯,想起20年前東莞電影院裏滿地瓜子殼被踩踏時發齣的生機勃勃的聲音。生機勃勃,就是這個。
東西選擇瞭生機勃勃的敘述方式之後,欺壓和抵抗還有醜惡和美好都以生機勃勃的方式呈現齣來……
——餘 華(當代著名作傢,代錶作《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等)
一位我很尊敬的編輯大傢在概括這部長篇小說時如是說:“這是一個鄉村嚮城市投降,好人嚮壞人投降的過程。”這一投降過程,沒有“舉起手來,繳槍不殺”的優待,而是被撞擊,被粉碎到形容難識。農村包圍城市,原本帶著挑釁、對抗甚至顛覆的意識,結果被城市背後有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強大的力量吞噬。
農村城市化這一自然曆史過程,首先吞噬的總是那些反抗者,汪長尺的父親汪槐,就是個“一生都想改變汪傢命運的人”。反抗招緻懲罰,一旦扛過懲罰並取得成就,城市會與之和解,收編他們成為新城市人。
東西的語言特色也很好地契閤瞭這一吞噬的意象。基本上,東西的語言是簡化的、寫實的,與其人生經驗相符,和現實不多偏離。和滋生背景為都市的精緻學院派寫作不同,東西的敘述節奏非常快速,小說框架簡單,恰如人物進入城市後與周遭世界的關係。對農村人而言的復雜,其實復雜不到哪裏去,或者說,復雜不到精神維度層麵。倒是城市的速度感對農村視角而言,流沙般快速流動,一直處於變動之中。可以說,東西把吞噬這一意象轉化為語感,語言本身的速度形成慣性力,是一種語言的掠奪與吞噬。
——走 走(小說傢,現已齣版長篇小說《愛無還》、《房間之內欲望之外》、《我快要碎掉瞭》等。)
這個長篇很大的看點,不在故事,盡管故事已是如此驚心動魄,小人物的命運已推嚮極標緻,無以復加。整個小說,處處充滿兩個方嚮的張力:語言上的張揚與凝煉;整體色調應是陰冷,卻有撲麵的暖意;人物個性鮮明,又有符號化的統一;故事波詭雲譎,卻又統攝於極為平靜的敘述;文風寫實氣息濃鬱,又處處存在四兩撥韆金的巧勁,寫實和荒誕氣質水乳交融。拿故事這一點說,汪長尺知道小文賣淫,從始至終從未說破,完全包容,行徑與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甚至,談論小文的職業(當妓女),竟成瞭他們交流的熱門話題……當安都佬要驗汪長尺的性無能,汪長尺也是不假思索,全力配閤,所有的恥感,都在生存和“進城”的欲望中壓縮到可有可無。如果從行為本身看,汪長尺已是不堪入目的失敗者,但能將這一形象拗救迴來的,正是汪長尺身上一種近乎天真的氣質。他的包容和忍讓,是齣於臨事時的利弊取捨,更是齣於一種本性,一種在任何壓力下都改變不瞭的天真。這種天真,是從東西的敘述腔調中生發而齣,這種腔調,包含一種假癡不癲、大智若愚的通脫態度,幾近達觀。正是這種腔調,包容瞭文本中諸多相背而馳的張力,形成有奇觀之效的文本。這個故事,故事中諸多突兀意外,讓人乍一眼會發懵的細節,都被這腔調熨平,成為可能。同樣的故事,換一種腔調,換一個講述者,必將難以為繼。由此,小說的腔調成為牽引閱讀的核心動力。
——田 耳(1976年生,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奬、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奬等多種奬項,代錶作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長篇小說《天體懸浮》等。)
作為一個寫作者,麵對現實,我也常常感到憤怒和想作為,而自小而來,跟著教育製度跑圈,又常常給我一種錯覺,追求智性,勿論其他,似乎也是一條文人的齣路。正如厄普代剋所說,我是一個作傢,我創作卓越的虛構品,我書寫真正的藝術,我把這當作一種保守的反駁(大意)。而我愈發發現,遁入藝術的細節,遁入書房的迷夢,是多麼令人輕鬆和專注,以至於可以遺忘現實中正在進行的爆裂故事。而閱讀《篡改的命》,似乎是一種令人警醒的體驗,這不是一種保守的反駁,這是一聲起立的呼喊,一次酣暢的迎擊,一顆誓不退下陣地的子彈。也許我無法就此扭轉自我的文學道路,但是閱讀這樣的作品令我激動,撩撥著我錶達的欲望,慫恿我或多或少的作為。這樣的作品為可貴之處就在於,他們不願意把自己扔進文學史的廢墟中,而是冒著扁平化和語義過於明確的風險,甘願讓自己撲嚮真相,溶於當下,獻於隆隆而過的時代祭壇。
—— 雙雪濤(1983年生,曾獲華文世界電影小說奬首奬,颱北文學奬年金奬入圍,“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奬。)
引子
第一章:死磕
第二章:弱爆
第三章:屌絲
第四章:抓狂
第五章:篡改
第六章:拼爹
第七章:投胎
後記
引子
1
汪長尺提前十分鍾到達指定地點,這輩子他從來沒遲到過,因此他不想在最後一次背上“遲到”的名聲。他穿著乾淨整潔的衣服,理瞭頭發,颳瞭鬍須,本想買雙嶄新的皮鞋穿上,但想想五百塊錢夠他爹在農村裝一扇玻璃窗,便咽瞭一口唾液,捏瞭捏手指,放棄。現在他穿著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站在西江大橋正中的邊欄旁。這個位置離水麵的距離最高,估計摔下去時也會最響。人活一輩子,或默默地消失,或響響地離開,二者必選其一。天空齣奇的藍,雲朵空前的潔白,上蒼似乎故意給他一個好天氣,抑或是送他最後一點念想。水麵鋪滿陽光,由於風的原因,波光的強弱不停地改變,一會這兒刺眼,一會那兒刺眼。汽車的轟鳴沒過去那麼討厭,似乎還有一點悅耳,就連車屁股噴齣的尾氣,也仿佛散發齣清香。看著兩岸依次排過去的樓房,他想那個人一定隱藏在某扇窗口之後,舉著望遠鏡,正在監督我對我的執行……
第一章#死磕#
2
汪長尺把消息捂臭瞭纔告訴汪槐。汪槐正在自飲,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吃瞭一枚餿雞蛋,恨不得馬上嘔吐。但消息就是消息,它是沒法用來嘔吐的。因此,汪槐隻能憋著,幾乎要憋成內傷,纔放一口氣,說你不是上綫瞭嗎,上綫瞭為什麼沒被錄取?汪長尺低下頭:“他們說我的誌願填歪瞭。”
“你怎麼填的誌願?”
“前麵北大清華,後麵服從調配。”
“叭”的一聲,汪槐摔爛瞭手裏的酒杯,說你好大的膽,四九年到現在,全縣沒一個考上清華北大。
“隻要填瞭服從,像我這樣的分數,再爛的學校也應該撿到一所。”
“不是每個人一低頭就能看見錢,明明是一個爛學校的命,還做什麼名校的春夢?”
“我想幽他們一默。”
“除瞭把自己的機會幽沒瞭,還能幽誰的默?你一個三無人員,無權無勢無存款,每步都像走鋼索,竟敢拿命運來開玩笑。”
三無人員的頭低瞭又低,就像顆粒飽滿的稻穗那樣低下去。整個晚上,他都沒敢抬頭,仿佛要用這種姿勢證明自己和田野裏的稻穗一樣正在成熟。他看見汪槐的雙腿搖搖晃晃,劉雙菊的雙腿戰戰兢兢,酒杯的碎片白光閃閃,黃狗在餐桌下竄來竄去。風肆意地掃進來,吹散悶熱的空氣。他感到後脖子一陣陣涼,好像貼瞭一塊傷濕止痛膏。汪槐和劉雙菊都不跟他說話,大傢心裏都明白,沉默是一種酷刑。他的腦海閃過自殺的念頭,連地點和方式他都想到瞭,但這隻是一個念頭,很快就被橡皮擦抹掉。
夜越來越深,他聽到洗澡聲,關門聲,卻沒聽到床闆聲。那個平時“咿呀咿呀”的床闆,今晚一聲不吭,仿佛在為他節哀或者像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直到汪槐的鼾聲傳來,汪長尺纔蹲下去撿酒杯的碎片。撿著撿著,他的右食指被劃傷,血冒齣來,卻無痛感。
第二天早晨,汪槐的酒醒瞭。他要汪長尺跟他一起去找招生的理論。汪長尺躲在房間裏不敢齣來。汪槐把門一腳踹開。這是他的腳最後一次精彩錶演。汪長尺的肩膀一聳一聳,像個娘們似的抽泣,手裏的毛巾都被淚水洗瞭。汪槐說哭能解決問題嗎?汪長尺當然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但哭至少能讓他減壓。他試圖停止,但越是想停越抽泣得厲害,就把毛巾捂到臉上,以為這樣可以防洪,卻不想“嗚”的一聲,決堤瞭,抽泣變成痛哭。汪槐站在門口看著,就像看著一齣悲劇正上演。汪長尺“嗚”瞭一陣,覺得怪丟臉的,慢慢減速,哭聲漸漸變小,最後在自己的強迫下刹住。但平靜後還心有餘悸,身體會冷不丁地一抽,又一抽。
“可以走瞭嗎?”汪槐問。
“我的手指被割破瞭。”
“又不用手指走路。”
“我一夜沒睡。”
“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兩天兩夜都沒閤眼。”
汪長尺抹瞭一把眼眶:“自己沒填好誌願,怪誰呢?”
“怪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汪長尺申請先洗一把臉。汪槐到前門等待。汪長尺慢慢地洗,雙手用力地從額頭搓到下巴,又從下巴搓到額頭,反反復復,就像女人做臉部按摩,恨不得一生隻做這一件事。但是,很快就傳來汪槐響亮的咳嗽,仿佛鬧鍾,提醒他忍耐是有限度的。汪長尺想與其跟他去丟人現眼,還不如逃跑。他朝後門走去,沒想到汪槐就站在門外。一秒鍾之前,他已經從前門轉移到瞭後門。汪長尺想把邁齣門檻的右腳收迴,卻怎麼也收不迴來,它被汪槐的目光死死地按住,像得瞭偏癱。汪槐說是不是還要上趟廁所?汪長尺搖頭。
他們朝公路的方嚮走去。汪槐在前,汪長尺在後。汪槐的身上背著軟包,每走一步包裏就傳齣“叮叮咚咚”的響。那是水聲。他的包裏裝著軍用水壺。滿壺不響半壺響叮當。從他的包裏還飄齣玉米棒的清香。汪長尺走瞭一陣後全身冒汗。汪槐問熱瞭?汪長尺說不熱,齣的全是冷汗。汪長尺想他又沒迴頭,怎麼知道我熱?汪槐說渴嗎?汪長尺說不渴。汪槐說餓不?汪長尺說不餓。其實汪長尺不吃不喝不睡已經八小時,他現在說的每一句都是假的,好像要故意跟汪槐對著乾。
兩人沉默。長長的路上響著“噗噠噗噠”的腳步。汪長尺看見澄碧的頭頂劃過一群鳥,它們像芝麻撒進樹林,魚苗扔進大海。汪槐越走越快,走齣二十多米纔發現汪長尺沒跟上。他停住,掏齣水壺來喝瞭一口。汪長尺遠遠就聞見一股酒氣。原來壺裏裝的不是水。等汪長尺走近,汪槐遞過水壺,問要不要來一口?汪長尺搖頭。這時,汪長尺纔注意汪槐又髒又亂的頭發。他領子上的汗漬就像鐵銹那麼黑,他身上的軟包打著巴掌那麼大的補丁。汪長尺想難道我就跟著這麼一個頭發蓬鬆衣衫不整連普通話也說不標準的酒鬼去跟招生辦的人講道理?
看著汪槐渺小的背影,汪長尺越走越消極,越走越感到前途渺茫。路過茶林時,他忽然鑽瞭進去,一陣狂奔,仿佛要跑齣地球。樹枝刷在他的臉上,像一記記耳光。他實在跑不動瞭,就撲到一棵樹上喘氣。喘著喘著,天空中飄來汪槐的罵:“汪長尺,你沒骨頭,不是我的種。你是一枚軟蛋。有理你不敢去講,活該被人欺負……”
罵聲在頭頂盤鏇,風一吹,聲音就顫一下,聽上去蒼涼悲壯。汪長尺抱著樹乾,越抱越緊,像抱著母親,最後抱得手臂生痛。他竟然抱著那棵樹睡著瞭,醒來時手腳全麻。它們好像離開他的身體變成瞭木頭。他坐在地上,慢慢地找知覺,直到找迴自己的手,又找迴自己的腳,纔站起來往迴走。
走到傢門口,劉雙菊問怎麼迴來啦?汪長尺說沒帶身份證。劉雙菊朝路口望瞭一眼,說你就放心讓他一個人去?他那脾氣弄不好會跟人打架。汪長尺說自找的。劉雙菊說你什麼良心?他是為你去的。汪長尺說丟人。劉雙菊愣在原地,半天沒迴過神。
第二天,汪長尺以為汪槐會迴來。但是,天黑瞭路上沒他的身影;夜深瞭,也無他的腳步。汪長尺竪起耳朵,直到天亮都沒聽到他想聽到的。劉雙菊急得跳進跳齣,每天都催汪長尺去聲援汪槐。汪長尺假裝沒聽見。到瞭第五天,劉雙菊說你再不去把他叫迴來,稻榖都爛在田裏瞭。汪長尺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著遙遠的山脈。劉雙菊推瞭他一把,他像不倒的存錢罐,歪過去又彈迴來。不管劉雙菊從哪個角度推,使多大的勁,他的屁股像刷瞭萬能膠,始終不離開椅子。劉雙菊說也許你爹已經被人抓起來瞭,你怎麼連屁股都不捨得抬抬,難道你是塊石頭嗎?你可以不聲援他,但你必須去接他,哪怕是一具屍體。劉雙菊一邊說一邊抹眼睛。她的眼眶已經紅瞭,馬上就要哭瞭。汪長尺無動於衷。劉雙菊背起書包,說你不去我去。
汪長尺終於動瞭。想想那麼一大堆傢務,他就害怕一個人留下。他雙手扣住椅子站起來,好像椅子是他的器官。他扣住椅子走瞭幾步,覺得彆扭,就把椅子從屁股下移到肩上。他扛著椅子走去。劉雙菊說為什麼帶椅子,是不是想換個地方發呆?汪長尺說不懂就彆裝懂。劉雙菊把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他扛著椅子掛著書包大步流星。
山路彎麯。樹林越來越蒼茫。他小得就像一隻螞蟻,路細得就像一絲白發。
3
從汽車站齣來,汪長尺直奔教育局。他看見汪槐盤腿坐在操場上,手裏舉著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上綫不被錄取,誰來還我公道?”除瞭汪槐的影子,操場上乾乾淨淨,明晃晃的陽光曬得他的脖子都勾瞭,整個人就像戳在旱地的半截禾苗,蔫頭耷腦,又像樹蔸一動不動。汪長尺放下椅子去扶他。他很重,比汪長尺想象的還要重幾倍。第一次,汪長尺沒把他扶起來。第二次,汪長尺加瞭一點力氣,也沒把他扶起來。汪長尺前幾天纔挨麻過,他知道汪槐那麼重是因為汪槐的腿腳麻瞭,自己幫不上自己的忙。於是,他就幫汪槐揉腿腳。揉瞭半小時,汪槐的手在地上一撐,爬起來坐到椅子上。他說偌大一個縣城,連張多餘的闆凳都沒有。汪長尺把書包遞給他。他從裏麵掏齣一個玻璃瓶,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地喝掉三分之一。那是他自釀的米酒,一喝就來精神。汪長尺說稻榖黃瞭,媽叫你迴去收割。
“榖子算什麼?命運纔是第一。”他用右拇指抹瞭一下沾滿米酒的嘴角。
“就是把水泥地闆坐穿,你也改變不瞭他們。”
“改變不瞭我為什麼要在這裏?我閑得沒事乾嗎?告訴你,問題已引起領導重視,他們正在查。你跟我再坐幾天,也許能坐齣一個特批。”
“我寜可迴傢做農民,也不在這裏丟臉。”
“你都上綫瞭,憑什麼做農民?你應該像他們那樣坐在樓裏辦公。”
這是一幢四層高的辦公樓,外走廊,每層有十二間辦公室,門窗刷的都是綠色,因為有些年頭瞭,綠色已不是當初的綠,而是斑駁的結殼的褪色的勾兌瞭日月和風雨的。牆根、走廊外側以及頂層的一些角落或長著青苔或留下雨漬。樓前有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鼕青樹。汪槐對它指指點點,說局長在第三層第五間,兩個副局長在第三第四間,招生辦在四樓第一間。汪長尺看見有人從窗口探齣頭來,又飛快地縮迴去。他說我到院子外麵等你,你什麼時候想通瞭,我們就什麼時候迴去。汪槐喊瞭一嗓子:“這事我沒法想通,除非他們給你一個指標。”
許多窗口都探齣頭來,他們久久凝望,似乎是希望再看到一點不同凡響的動靜。汪槐說知道他們為什麼緊張嗎?因為他們做瞭虧心事。每次我一吼,招生辦的窗口總是最先伸齣人頭。你爹我什麼時候這麼威風過?隻有在掌握真理的時候、伸張正義的時候。
那些人頭還在,有的端著茶杯一邊喝茶一邊看,有的敲響瞭杯子,有的舉起相機。汪長尺小聲地:“我給你磕頭行不?”
汪槐大聲地:“不行,要磕頭也是他們給我們磕。”
“我補習,明年再考行不?”汪長尺近乎哀求。
“今年他們都不給你上,明年照樣把你當韭菜割掉。”汪槐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
樓上傳來一陣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打響指。汪長尺感到腹背受敵。他想跑,又怕樓上的人笑他不團結。他隻得硬著頭皮迎接那些諷刺的鄙視的幸災樂禍的目光。也許要半小時的沉默或者一動不動,他們纔會失去圍觀的興趣。汪長尺靜靜地立著,生怕一個噴嚏就會打破平衡。現在,操場上有瞭兩條斜斜的影子,一條站,一條坐。陽光從西邊曬過來,曬得他的頭皮發麻。那些觀察者先後縮瞭迴去。汪長尺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開溜,忽然鈴聲就響瞭。那是下班的鈴聲。他們先後關瞭門窗,從樓道有說有笑地齣來。眼看他們就要走到麵前,但忽然一拐,全都繞行,好像遇到瞭礁石或瘟疫。汪槐站到椅子上,把紙牌高高地舉起。汪長尺不忍直視,下巴緊緊貼著胸口,好像自己是一頭乳豬,已被周圍的目光烤焦。直到兩旁稠密的腳步聲消失,他纔抬起頭,轉身跑去。汪槐跳下椅子,說等等我。
他們來到一座水泥橋底。汪槐爬上橋墩,從橋孔拖齣一捲席子拋下。汪長尺接住。席子散開,一個塑料袋滾落。汪槐沿橋墩滑到地麵,撿起塑料袋打開,掏齣一個饅頭遞過來。汪長尺搖頭。汪槐把饅頭塞進嘴巴,一口含住。他的麵頰頓時大瞭。從他咀嚼的時間和腮幫子運動的力度判斷,那是一個硬饅頭,它待在塑料袋裏應該有一段時間瞭。汪長尺的鼻子微酸,好像是同情汪槐又像是同情自己。他說你一直住在橋洞裏嗎?汪槐沒法立即迴答,他還在嚼那個饅頭。汪長尺感覺嚼食聲很響很持久,耳朵都被這個聲音填滿。汪槐嚼完,喝瞭一口米酒,說住在這裏不花錢,還涼快。
“和乞丐差不多。”
“當然,你來瞭,我就得搬傢。”
“搬去哪裏?”
“包你滿意。”
汪槐在賓館開瞭一個標間。他用雙手壓瞭壓床鋪,說這麼軟這麼白,今晚早點睡吧。洗漱完畢,熄燈,各自睡在床上。汪長尺一閉上眼睛,腦海就像一颱強力發動機,帶著他無限睏倦的身體四處飄遊。身體和思緒似乎蕩漾在失重的空間,怎麼也落不瞭地。飄來蕩去,他感覺大腦隱隱漲疼。五天前,他能抱住一棵樹站著入睡,但今晚他每個地方都睏卻死活睡不著。半夜,他忍無可忍,爬起來打開燈,發現汪槐不見瞭。仔細一看,原來他躺在床那邊的地闆上。由於燈光太刺眼,他用手擋住眼睛,說睡瞭幾十年的硬闆床,遇到軟的反而不適應。
“迴傢吧,何苦在這裏受罪。”汪長尺一邊說一邊穿衣服,很快他就把衣服褲子鞋子全部穿好,坐在自己帶來的椅子上。汪槐問現在幾點?他說兩點。
“兩點,離天亮還差一大截,就是迴傢現在也沒車。”
汪長尺拉開窗簾。遠方漆黑如墨。他把椅子調過來,麵朝東方一動不動,好像這麼看著天就會亮得快點。汪槐爬起來,走進衛生間拉瞭一泡漫長的尿,然後迴到床邊坐下,說更何況,我不同意你現在撤退,好比打仗,有時勝敗就看最後五分鍾,我們到瞭吹衝鋒號的關鍵時刻,韆萬彆自己先軟。汪長尺不相信什麼衝鋒號,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希望天空盡快變白,然後趕早班車迴傢。汪槐似乎看透瞭他的心思,說如果你上不瞭大學,一輩子就要待在農村,有必要急著迴嗎?二十多年前,我參加水泥廠招工,分數上綫卻沒被錄取,十年後我纔知道自己被副鄉長的侄仔頂替。你要是不抗議,他們就敢這麼欺負你。更何況,一班的牙大山比你低二十分都被錄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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