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02
《勞燕》是海外華語作傢張翎的一部抗戰背景的小說。故事開端於一個明和的采茶日,阿燕和劉兆虎這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在這春和景明中細數著各自的小心思。然而日軍的突然空襲,留個這個美麗的茶園一個驚心的彈坑,也抽取瞭全書中W一閑適的時光。母親的慘死,將阿燕孤零零放在這個凶險的世界。自此後,她要麵臨活下去的生計,要麵臨愛人的離棄,要麵臨眾人的歧視……中美閤作訓練營的成立,讓兩個美國人走進瞭阿燕的生活,一個是行醫的牧師,一個是訓練營的教官。而劉兆虎的入營,使得阿燕和這三個男人的關係更為復雜。牧師收留她並教會她行醫,她就是憑藉這個技藝,最終再艱難的生活中,一天天抬起頭來,並在Z危急的時候,為劉兆虎撐起一個遮蔽風雨的小屋。在這部讓人動容落淚的小說中,張翎通過對於阿燕這一形象的塑造,既讓讀者直麵瞭殘酷的戰爭,也讓讀者明白,這世界上還有比愛情更好的男女之情……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係,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現定居於多倫多市。90年代開始寫作,代錶作有《流年物語》《餘震》《金山》《雁過藻溪》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包括中國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傢奬,華僑華人文學奬評委會大奬,颱灣時報開捲好書奬,香港《紅樓夢》全球海外華文長篇小說專傢推薦奬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奬項。 根據其小說《餘震》改編的電影《唐山大地震》,獲得瞭包括亞太電影節Z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奬Z佳影片在內的多個奬項。小說被譯成多國文字在國際發錶。
張翎的語言細膩而準確,尤其是寫到女人內心感覺的地方,大有張愛玲之風。
——莫言
我很喜歡張翎老師對作品非常精細的處理節奏,讀起來會覺得每一個情節的推進都理所當然。
——笛安
讀張翎的作品不可能一目十行。我很喜歡她精緻而又略帶反諷意味的語言。
——陸建德
細膩深情,筆挽韆鈞,有讓每一個中國人血脈賁張的力量。我因此嚮張翎藝術的深情和力量緻敬
——馮小剛
威廉.德.瓦耶-麥剋米蘭,或者麥衛理,或者比利,或者其他
我的名字和綽號多不勝數。幾乎每認識一撥人,我都會得到一個新名號。
根據那張辛辛那提好撒瑪利亞人醫院簽署的齣生證明,我的名字是威廉.愛德華.塞巴斯蒂安.德.瓦耶-麥剋米蘭(WilliamEdwardSebastianDeRoyer-Macmillan)。你大概已經注意到,我有兩個中間名–愛德華是我父親的名字,塞巴斯蒂安是我祖父的名字。我的姓是個復閤姓,由兩部分組成,德.瓦耶是我母親娘傢的姓,而麥剋米蘭是我父親的姓。在我齣生的那個年代,像我母親那樣結瞭婚之後依舊在夫姓之前保留瞭娘傢姓氏的女人並不多。我母親的祖先來自法國,是個望族,據說被那個“在我之後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封過一個連她自己也已經說不清楚瞭的爵位。我母親的傢族與歐洲的淵源已經很淡薄,事實上,她對中文的精通程度遠勝過法文,娘傢姓氏大概是她帶進這樁婚姻的唯一一件嫁妝。
這個全名我一生隻使用過三次,一次是在齣生證明上,一次是在波士頓大學醫學院的入學申請錶上,還有一次是在結婚證書上。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人用這樣長的名字叫過我。即使是在八歲那年我偷瞭街角便利店的一小盒甘蔗糖,被店主告到傢裏,我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書桌前–那是通常我聽訓的地方,他也隻喊我“威廉.德.瓦耶-麥剋米蘭”–那已經是他錶達憤怒的極緻形式瞭。我私下裏試過,如果把我的全名不吃掉一個音節地念完,中間至少需要換兩口氣。
我的傢人和美國的同學朋友都叫我比利(Billy),我母親則隻用比利的首字母B稱呼我。我時常感覺我母親-一個需要照顧生病的丈夫和五個子女的傢庭主婦,身上具備瞭一個數學傢的天賦,她總能把生活中許許多多數學題一樣復雜繁瑣的細節,一口氣簡化到根。
比利這個名字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時不時會齣現前綴和注解。比如我在中學讀書時,同學給我的外號是“瘦子比利”(BillyTheBones)。當時我身高已達五英尺八英寸,算得上是個高個子,體重卻隻有一百二十八磅。我做夢都想達到一百五十磅–那是校籃球隊員的最低錄取門檻,可是一直到畢業,我都隻能坐在場外的長闆凳上,替場內的隊員們搖旗呐喊。現在你們應該理解瞭,為什麼在月湖那塊草草地平整齣來的籃球場上,我極少錯過任何一場球賽;而你們,則送給我一個綽號叫“籃球比利”(BasketballBilly),以和美國教官中的另一個比利相區分。我在月湖錶現齣來的對籃球的癡迷,隻不過是在圓一個少年時代的夢而已。
在我二十五歲那年,當我準備啓程去中國的時候,我父母給我取瞭一個中國名字叫麥衛理–是從我的姓和名中各取瞭一個諧音。我是一個傳教士,在我的教會裏,我的會眾管我叫麥牧師。但是附近村子裏的老鄉,就遠沒那麼客氣恭敬瞭。每周三到教會門口領賑濟粥的那群人,管我叫“粥老兒,”盡管按美國標準我那時甚至還算不上中年人。而到我這裏看病拿藥的人,當麵叫我麥先生,背地裏給我的雅號是“番醫。”領粥和拿藥的人,總是遠遠多過做禮拜的人,但我從不氣餒,我相信他們拿瞭上帝的好,心裏遲遲早早會思想上帝的道。我很早就明白,在中國福音是要靠腿行走的,單靠嘴皮子不行。福音走路的兩條腿,一條是粥,一條是藥。當然,學堂也重要,可是學堂與粥和藥相比,至多隻是一根拐杖。這也是為什麼當年我在上海下船的時候,我需要六個挑夫來挑我樣數繁多的行李。那些個箱籠裏,衣服和書隻占瞭一小半,剩下的,全是我從美國募捐而來的醫療器械和藥品。
我父母是衛理公會派往中國的傳教士,他們的傳教區域在浙江。他們沒有固定的教堂,他們是耶和華的行吟詩人。從浙東浙西到浙南浙北,他們的足跡幾乎覆蓋瞭整張浙江地圖。在他們的時間定義裏,在某個地方住上六個月,就已經接近永恒。由於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方式,我母親生下的四個孩子,一個也沒能活下來。在她三十歲那一年,她突然感覺到瞭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們可以忍受爬滿臭蟲跳蚤的床鋪,飄浮著厚厚米蟲的粥,釘著大大小小油布的漏屋頂,兩根竹竿搭建的戶外茅坑,但是沒有孩子的恐懼,卻超齣瞭他們的承受極限。就在那一年,經過無數輪的痛苦糾結之後,他們終於嚮母會提齣瞭迴國的申請。
迴到美國的第二年,他們就有瞭我。接下來的七年裏,我母親連續生下瞭兩個弟弟和一對雙胞胎妹妹。齣於感恩,或許還有那麼一丁點愧疚,他們把我,他們的長子,奉獻給瞭教會,就像亞伯拉罕獻以撒那樣。我作為傳教士的命運,其實在我尚未齣世時就已定下–我在母腹裏就已經聽見瞭上帝的呼召。
可是我並沒有魯莽行事,我一直等到從醫學院畢業,做完住院醫生之後纔啓程去中國。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瞭這個決定的明智,或者說,這個決定的殘忍。
我父母在中國生活瞭十二年,迴到美國後,每日裏叨叨絮絮的,依舊是中國往事。我和我的弟妹們多次聽他們說過江南鄉下的農民是怎樣漚肥燒草木灰種茶的;靠水的人傢又是怎樣訓練鷺鷥捉魚的;生瞭孩子的婦女坐月子時吃的是什麼食物;年成不好的時候,主婦們會在稀粥裏加進什麼野菜充飢……所以,在他們離開中國二十六年之後,當我步他們的後塵來到浙江時,我見到涉水的町步,過河的舢闆,被孩童騎著走的水牛,滿坡盛開的白茶花,聽到那些乍聽起來像吵嘴似的江南土話時,我絲毫也沒有感覺驚訝。它們仿佛是我多年裏反復齣現的一個夢境,熟的不能再熟。它們不像是我的今世,倒更像是我的前生。
今天是二零一五年八月十五日,距我們立下那個約定的那一天,已經過去瞭整整七十年。七十年是個什麼概念?對一隻采蜜季節的工蜂來說,是五百六十多輩子;對一頭犁田的水牛來說,可能是三生-假若它沒有被過早屠宰的話;對一個人來說,幾乎是整整一世;而在曆史書籍裏,大概隻是幾個段落。
但是,在上帝的計劃中,七十年卻隻是一眨眼的瞬間。
至今我尚清晰地記得七十年前那天裏的每一個細節。消息最早是從你們營地裏傳齣來的。負責嚮重慶發送水文情報的報務員,最先從電颱裏聽到瞭日本天皇的“玉音播送。”天皇的聲音沙啞哽咽,用詞和語氣一樣蒼老,文縐縐的似乎拐瞭很多道彎。“然時運之所趨,朕堪所難堪、忍所難忍,欲以為萬世開太平……”你們一開始幾乎沒聽懂。在聽瞭稍後的新聞解說之後,你們纔明白那段話叫“終戰詔書。”其實,那東西有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就叫“投降書,”盡管通篇沒有找到“投降”二字。
瘋狂是從你們營地開始的,後來纔像流感一樣傳染給月湖的每一戶人傢。你們把被子和鼕裝撕成條纏在棍子上,蘸著桐油焚燒,林子裏到處是這樣閃動的火把,遠遠望過去,像著瞭山火。上帝憐憫你們,把這瘋狂的一天安排在盛夏,叫你們盡情鬍鬧,卻不用去愁煩夜裏睡覺的冷暖。後來全村的人都湧齣來瞭,湧到你們練操的那塊空地上。平常那裏戒備森嚴,閑人不可入內。可是那天哨兵並沒有阻攔,因為那天沒有閑人,所有的人都是當事人。你們放鞭炮,乾杯,狂喊狂跳,把遇到的每一個孩子都扛在肩上,遞給每一個男人美國香煙。其實你們更想親吻女人–你們大概有一陣子沒聞過女人皮膚和頭發的味道瞭,可是你們在重慶總部的頭,那個梅樂斯的人,給你們定過嚴明的規矩,你們雖然不全聽他的,卻也不敢太過造次。第二天天大亮瞭,月湖的人纔發現他們的雞狗都沒有擔負起司晨的職責,它們都在前一天裏喊啞瞭嗓子。
在這裏我忍不住要拐齣去,說幾句關於梅樂斯的題外話。那個叫彌爾頓.梅樂斯的美國人,真算得上是個十足的倒黴蛋。他本來是可以跨進陸軍大門的,那他就有可能成為史迪威,帶著那個悲壯的遠徵軍故事,還有那條以史迪威命名的偉大公路,定格為遠東戰爭史上的一個昭著篇章。可是他沒有。他本來也可以跨進空軍大門的,那麼他就有可能成為陳納德,率領他的飛虎隊穿越長空,成為昆明和重慶街頭每一個男人心中的楷模,每一個女人夢中的情郎。可惜他也沒有。他偏偏走進瞭一道名叫海軍的窄門,在遠離軍艦和潛水艇的中國陸地上,在日本人身後的漫長海岸綫上,鋪建一張緘默的諜報網。梅樂斯和他的部下,也就是你們,混在當地人中間,悄悄地勘測水文氣象狀況,收集海岸軍事情報,訓練海盜和遊擊隊,為設想中的美軍登陸計劃做著無謂的準備。偶爾他手下的遊擊隊,也會走百十裏山路,炸毀一段鐵軌,焚燒一間軍需倉庫,突襲一支沒有防備的日本小分隊。然而,他所做的這些事,跟史迪威和陳納德相比,至多隻是在日本人的背上紮一根並不緻命的刺,讓他們丟失一兩個夜晚的睡眠而已。當年梅樂斯在華盛頓從他的頂頭上司那裏領受的,是一道關起門來壓低嗓音的絕密口頭命令,連一張書麵記錄都沒有留下。所以他掉進瞭曆史的縫隙裏,一直沒有人來打撈。七十年過去瞭,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史迪威和陳納德的名字換瞭幾茬的景仰者,而自己甚至沒能浮上報紙的版麵–願上帝保守他的亡魂。
還是迴到七十年前的那一天吧。那天的狂歡一直延續到瞭半夜,待眾人散後,你們兩個人,你,伊恩.弗格森,美國海軍中國事務團的一等軍械師,還有你,劉兆虎,中美特種技術閤作所訓練營的中國學官,還沒有盡興,就偷偷溜齣來到瞭我的住處。伊恩帶來瞭兩瓶蘇格蘭威士忌-那是前幾天去七十裏外的軍需處取郵件時弄迴來的。就在我住處的那個簡陋廚房裏,我們三個人喝得爛醉如泥。那一天沒人管得瞭軍紀,那一天連上帝也開隻眼閉隻眼,那一天犯的任何過錯都可以原諒。你,劉兆虎,說威士忌是天底下最難喝的酒,有股子蟑螂泡在尿裏的臭味。可是臭味也沒能阻攔得瞭你,你依舊把你的杯子乾瞭一輪又一輪。後來,喝到半醉的時候,你就說齣瞭那個建議。
你說以後我們三個人中不論誰先死,死後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裏,到月湖等候其他兩個人。聚齊瞭,我們再痛飲一迴。
那天我們都覺得你的建議很荒唐,你說的是“死後,”而不是“以後。”我們既不知道彆人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死後的世界對活著的人來說是一片無解的未知。現在我們終於明白瞭,你纔是我們中間的智者。你已經預見到隨著天皇的“玉音播送,”我們將很快各奔東西,我們今後的生活軌跡,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交集。活人是無法掌控自己的日子的,而死人則不然。靈魂不再受時間空間和突發事件的限製,靈魂的世界沒有邊界。韆山萬水十年百年的距離,對靈魂來說,都不過是一念之間。
那天夜裏,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相互擊掌握手,在嬉笑之間接受瞭劉兆虎的建議。當時我們都覺得那個日子還很遙遠,我們不可能完全認真。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把死亡推到瞭它本該呆的位置,那個位置離我們都還有幾步路。雖然我是三人中間歲數最大的,那年,我也不過纔三十九歲。
我想到瞭我可能會是第一個去月湖踐約的人,我隻是沒想到那個日子來得如此迅猛,我竟然會死在我們立下那個約定的三個月之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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