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5
本書是當代詩人、學者餘光中先生的自述文集。包括自述性散文、師友交遊、自述性質的序言及後記等幾部分,對進一步瞭解餘光中先生生平有一定的價值與意義。
餘光中:1928年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係(後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香港,次年赴颱,就讀於颱灣大學外文係。1953年,與覃子豪、鍾鼎文等共創“藍星”詩社。後赴美進修,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颱後任師大、政大、颱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颱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當代詩人、散文傢、文學評論傢、翻譯傢。他的詩歌已經成為瞭當代中國的一個文化符號。
輯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3
九九重九,究竟多久?…………………………………………………12
兩張地圖,一本相簿……………………………………………………16
思蜀………………………………………………………………………23
黃河一掬…………………………………………………………………34
金陵子弟江湖客…………………………………………………………38
我的寫作經驗……………………………………………………………51
六韆個日子………………………………………………………………55
四窟小記…………………………………………………………………68
自豪與自幸——我的國文啓濛… …………………………………………………72
從古典詩到現代詩——但覺高歌有鬼神 焉知餓死填溝壑… …………………………79
焚鶴人……………………………………………………………………89
我的四個假想敵…………………………………………………………99
日不落傢……………………………………………………………… 105
宛在水中央…………………………………………………………… 113
在水之湄……………………………………………………………… 115
望鄉的牧神…………………………………………………………… 117
地圖…………………………………………………………………… 131
輪轉天下……………………………………………………………… 138
書齋·書災…………………………………………………………… 146
假如我有九條命……………………………………………………… 153
第二輯 朝拜繆斯的長徵——師友交遊
記弗羅斯特…………………………………………………………… 159
石城之行……………………………………………………………… 165
第十七個誕辰………………………………………………………… 172
送思果………………………………………………………………… 191
愛彈低調的高手——遠悼吳魯芹先生… …………………………………………… 194
沙田七友記…………………………………………………………… 201
前言……………………………………………………………… 201
宋淇(筆名林以亮)… …………………………………………… 202
高剋毅(筆名喬誌高)… ………………………………………… 204
蔡濯堂(筆名思果)… …………………………………………… 205
陳之藩…………………………………………………………… 209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誌願分發颱大外文係。聽到這消息,我鬆瞭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瞭。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瞭去,卻捨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誌,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瞭女兒的密顧問,甚至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等到做父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瞭。
在父的眼裏,女兒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裏,她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嚮外瞭。父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瞭,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瞭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迴不去瞭。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
“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瞭!”在座的大人全笑瞭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瞭。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隻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齣僞善的笑容,叫我嶽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瞭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纍纍,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
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瞭。這種事,總是裏應外閤纔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裏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發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捨”,也已經很久瞭。做瞭“女生宿捨”的捨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彆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兒,尤其是前麵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芝的一句詩 :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裏顯齣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迴麯摺,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裏,又有我傢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隻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汙染。現在她們都已大瞭,迴不瞭頭 ;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麼力量都阻止不瞭他們瞭。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繈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一九○二—一九七一)勸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Children)之中,說他生瞭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的每次在公園裏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道:“會不會是這傢夥?”想著想著,他“殺機徒萌”(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彆針,朝他的爽身粉裏撒鬍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遊的鰐魚到他的嬰兒車裏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紮而去,去娶彆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瞭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瞭。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麵,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瞭。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瞭去,這一仗是必敗的瞭。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裏,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齣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麼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已經不可考瞭。隻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瞭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瞭。隻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傢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瞭也能猜個七分 ;繼而是集中我傢的電話,“落腳點”就在我書房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幾十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迴瞭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隻要留意颱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瞭。
信箱被襲,隻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寜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緻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瞭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瞭身曆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瞭。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瞭城來,成瞭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瞭好玩的瞭,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瞭一樣。真敵人是看得齣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瞭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傢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瞭,任誰都看得齣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麵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瞭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齣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對我說 :“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瞭,纔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傢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纔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齣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瞭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瞭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瞭。餘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瞭四個小女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
“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廿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齣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僞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瞭。”
問的人笑瞭起來,指著我說 :“什麼叫作‘僞作輕鬆’?可見你心裏並不輕鬆。”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瞭。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
但是一任單純的傢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閤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瞭,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 :“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纔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纔兒童叫我,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 :“那麼省籍呢?”“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從福建寫信迴武進,說當地有人嚮她求婚。娘傢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娘傢發現,除瞭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傢的壓力很大,有閩粵結成瞭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颱灣少年特彆巴結我,其誌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隻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隻有一點 :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瞭。“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瞭。“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發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年九月於廈門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