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茅盾文学奖得主苏童经典代表作
★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装版本,著名画家范扬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读书。
一把燃烧的军号,一个血性的军人,一个苟且的阴谋,一桩张扬的命案,沸腾了整个晦暗的夹镇。
夹镇新上任的税务所长尹成,刚从战场上归来,身上带有15块“光荣疤”。他性格刚烈,爽直纯粹,他与镇长反目,与商人作对,与女人绝交,与夹镇陈腐的气息格格不入。唯独与“我”,一个半大的小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棉布商邱财觊觎尹成掌管的税务大权,几次三番笼络,甚至不惜以女儿为饵,引诱尹成,并以此恶讹诈,最终被尹成所杀。而犯下命案的尹成不知所踪,成为了“我”心头的谜案。
苏童,生于1963年,江苏苏州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教师、编辑,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从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带》《碧奴》《河岸》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并且被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获提名第64届奥斯卡*佳外语片,蜚声海内外。2015年8月16日,其长篇小说《黄雀记》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苏童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一个能在语言中创造世界的作家。他用一种温和的叛逆、典雅的想象和语词的感性之美,为自己建构了一个丰盈、浩大的文学王国,并由此标示出当代中国在文学虚构和精神想象上业已抵达的高度。他的小说散发着纤细的忧伤和一种近乎颓唐的美,那种黯然和心痛,一直令人难以释怀。
——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今天夹镇制铁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兽的舌头,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见一朵云从花庄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就溶化了。烟囱附近已经堆满了云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夹镇的那些铁器作坊的火堆。天气无比炎热,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帘,隔窗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这孩子还不如狗聪明,这么热的天连狗都知道躲在树荫里,你却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面,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
整个正午时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东张西望,夹镇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卧在视线里,冒着一股热气,我顶着大太阳站在那儿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我在眺望制铁厂前面的那条大路。从早晨开始大路上一直人来车往的非常热闹,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夹镇中学出来,登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还有一群民工推着架子车从花庄方向过来,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还看见有人爬到制铁厂的门楼上,悬空挂起了一条横幅标语。
我总觉得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我才顶着大太阳站在石磨上等待着。正午时分镇上的女人们纷纷提着饭盒朝制铁厂涌去,她们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只要有人朝我扫上一眼,我就对她说,不好啦,今天工厂又压死人啦!她们的脚步嘠然停住,她们的眼睛先是惊恐地睁大,很快发现我是在说谎,于是她们朝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风风火火地往制铁厂奔去。没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了我祖父,夹镇没有人来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很讨厌,她总是像我妈那样教训我。我看见她挟着一块布从家里出来,一边锁门一边用眼角的光瞄着我,我猜到她会叫我从石磨上下来,果然她就尖着嗓子对我嚷嚷道,你怎么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粮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粮食不也弄脏了吗?
今天会出事,我指着远处的制铁厂说,工厂的吊机又掉下来了,压死了两个人!
又胡说八道,等我告诉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着脸走下台阶,突然抬起一条腿往上撸了撸她的丝袜,这样我正好看见旗袍后面的另一条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莲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丽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往哪儿看?不怕长针眼?小小年纪的,也不学好。
谁要看你?我慌忙转过脸,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几句顺口溜,小寡妇,面儿黄,回到娘家泪汪汪。
我知道这个顺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丽在夹镇的处境,因此粉丽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见她跺了跺脚,然后挥着那卷棉布朝我扑来。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来家铁铺门口我回头望了望,粉丽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绿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儿与谁说话,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额前,用以遮挡街上的阳光。我看见粉丽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绿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说粉丽可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怜的,虽说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财很有钱,虽说她经常在家里扯着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门,脸上抹得又红又白的,走到哪儿都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懒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却喜欢来惹你,归根结底这就是我讨厌粉丽的原因。
远远地可以听见制铁厂敲钟的声音,钟声响起来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更响亮了,只有一个穿黄布衬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见他肩背行李,手里拎着一只网袋,网袋里的脸盆和一个黄澄澄的铜玩意儿碰撞着,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响声。我觉得他在看我,虽然他紧锁双眉,对夹镇街景流露出一种鄙夷之色,我还是觉得他会跟我说话。果然他朝我走过来了。他抓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一边用恶狠狠的腔调对我说话,小孩,到镇政府怎么走?
他一张嘴就让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计他还不满二十岁,嘴上的胡须还是细细软软的呢。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见他的腰上挎着一把驳壳枪,枪上的红缨足有半尺之长,那把驳壳枪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顺从地给他指了路。
小孩,给我拿着网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说地把网袋塞在我手里,然后又推了我一下,说,你在前面给我带路!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霸道的人,他这么霸道你反而忘记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无理可说。我接过那只网袋时里面的东西又哐啷哐啷地响起来,我伸手在那个铜玩意儿上摸了摸,这是喇叭吧?我问道,你为什么带着一个喇叭?
不是喇叭,是军号!
军号是干什么用的?
笨蛋,连军号都不知道。他粗声粗气地说,部队打仗用的号就叫军号!宿营睡觉时吹休息号,战斗打响时吹冲锋号,该撤退时吹撤退号,这下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会吹军号吗?
笨蛋,我不会吹带着它干什么?
我们夹镇不打仗,你带着军号怎么吹呢?
他被我问得不耐烦起来,在我脑袋上笃地敲了一下,让你带路你就带路,你再问这问那的我就把你当奸细捆起来。他走过来一把夺回了那只网袋,朝我瞪了一眼,说,我看你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辈子也别想上部队当兵,连个网袋也拿不稳!
就这样我遇见了尹成,是我把他带到镇政府院子里的。我不知道他到夹镇来干什么,只知道他是刚从部队下来的干部。夜里邱财到我家让祖父替他查账本,说起税务所新来了个所长,年纪很轻却凶神恶煞的,我还不知道邱财说的人就是尹成呢。
夹镇税务所是一幢两层木楼,孤零零地耸立在镇西的玉米地边。那原先是制铁厂厂主姚守山给客人住的栈房,人民政府来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楼献给了政府,他想讨好政府来保住他在夹镇的势力,但政府不上他的当,姚家的几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几百条枪支都被没收了,政府并不稀罕那幢木楼,只是后来成立了税务所,木楼才派上了用处—这些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那个饶舌的邱财来串门时我听说的。
我常常去税务所那儿是因为那儿的玉米地,玉米地的土沟里藏着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只蛐蛐往竹筒里装,突然听见玉米地里回荡起嘹亮的军号声。我回头一看便看见了尹成,他站在木楼的天台上,一只手抓着军号,另外一只手拼命地朝我挥着,冲锋号,这是冲锋号,他朝我高声叫喊着,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你耳朵聋啦?赶紧冲啊,冲到楼上来!
我懵懵懂懂地冲到木楼天台上,喘着气对他说,我冲上来了,冲锋干什么?尹成仍然铁板着脸,笨蛋,这几步路跑下来还要喘气?说着他将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小孩,今天抓了几只蛐蛐啦?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尹成冷不防从我手中抢过了一节竹筒,他说,让我检查一下,你逮到了什么蛐蛐?
我看得出来尹成喜欢蛐蛐,从他抖竹筒的动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这个发现并不让我高兴,我觉得他对我的蛐蛐有所企图,我又不是傻瓜,凭什么让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夺那节竹筒。可气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夹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铁器一样坚硬有力,我的手被夹疼了,然后我就对着他骂出了一串脏话。
你慌什么?尹成对我瞪着眼睛,他说,谁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这儿的蛐蛐是什么样。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赔!
我赔,弄死了我赔你一只。尹成松开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说,我逮过的蛐蛐一只大缸也盛不下,一只蛐蛐哪有这么金贵,你这小孩真没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只只放进去,我看见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开牙。你都逮的什么鬼蛐蛐呀?都跟资产阶级娇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没有精神!尹成嘴里不停地奚落我的蛐蛐。他说,这只还算有牙,不过也难说,咬起来多半是逃兵。我看干脆把它们都踩死算了,怎么样,让我来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赔!我又跳了起来。
尹成咧开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只只装回竹筒,对我挤着眼睛说,看你那熊样,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注意到他把竹筒还给我时另一只手盖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还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却像一个盖子紧紧地扣着杯子不放,这么僵持了好久,我灵机一动朝天台下喊起来,强盗抢东西喽!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朝我挤出笑容,他说,你这小孩真没出息,我也没想抢你的蛐蛐,我拿东西跟你换还不行吗?怎么样,就拿这杯子跟你换?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进杯子,但杯子里已经空了,我猜尹成已经把蛐蛐握在手里。他握着拳头举到空中,身子晃来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尹成很像镇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纪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遇到这种情况识趣的人通常不会硬来,后来我就识趣地坐下来了,但嘴里当然还会嘀嘀咕咕,我说,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为什么不下去逮呢?
笨蛋,我说你是笨蛋嘛,他脸上露出一种得胜的开朗的表情。他说,我是个革命干部,又不是小孩子,撅着屁股逮蛐蛐,成何体统?让群众看见了什么影响?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会儿还得捏个泥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为了安抚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噘着嘴?不就一只蛐蛐吗?告诉你,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你不要杯子,我还真想不出拿什么东西跟你换。你别瞪着我的军号,我就是把脑袋给人也不会把军号给人的,要不我给你吹号吧,反正这几天夹镇没有部队,吹什么都行。
吹号有什么意思?我的目光开始停留在尹成腰间的驳壳枪上,我试探着去触碰驳壳枪,你给我打一枪,我说,打一枪我们谁也不欠谁。
不行,小孩子怎么能打枪?他的脸幡然变色,抬起胳膊时捅了我一下,滚一边去!他朝我怒声吆喝起来,给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为打枪跟打弹弓似的?子弹比你的蛐蛐金贵一百倍,一枪必须撂倒一个敌人你懂不懂?怎么能让你打着玩?
尹成发怒的模样非常吓人,难怪邱财他们也说他凶。我突然被吓住了,捡起竹筒就往楼下跑,但我还没跑下楼就被他喊住了,给我站住,尹成扶着天台的护栏对我说,我可从来不欠别人的情,告诉我你想打什么,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么都行。
我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会儿,随手指了指一棵柳树上的鸟窝,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脆亮的枪响,而柳树上的鸟窝应声落地,两只朝天翁向玉米地俯冲了一程,又惊惶地朝高空飞去。
枪声惊动了税务所小楼里的所有人,我看见他们也像鸟一样惊惶地窜来窜去。有个税务干部抓住我问,谁打的枪,哪儿打来的枪?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说,反正不是我打的枪。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着,尹成正在用红缨擦驳壳枪的枪管,看上去他镇定自若。你们都瞪着我干什么?尹成说,是枪走火啦,再好的枪老不用都会走火的。
我听见税务员老曹低声对税务员小张说,他打枪玩呢,就这么屁大个人,还来当税务所所长。我知道两个税务员在说尹成的坏话,这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但尹成的那一枪打出了威风,使我对他一下子崇敬起来,所以我就扯着嗓子朝尹成喊起来,他们说你打枪玩呢!他们说你屁大个人还当什么税务所所长!
我看见尹成的浓眉跳动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扫视着两个税务员。尹成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见一团怒火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然后尹成像饿虎下山一样冲下台阶,一把揪住了税务员小张,楼下的人群都愣在那里,看着尹成抓住小张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瘦小如猴的小张在半空中尖叫起来,不是我说的,是老曹说的!尹成放下小张又去抓老曹,老曹脸色煞白,捡了块瓦片跳来跳去的,你敢打我?当着群众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还是所长呢,什么狗屁所长!老曹这样骂着人已经被尹成撞倒在地,两个人就在税务所门口扭打起来。我听见尹成一边喘气一边怒吼着,我让你小瞧我,让你不服气,我立过三个二等功,三个三等功,我身上留着一颗子弹十五块弹片,你他妈的立过什么功,你身上有几块弹片?
创作,我们为什么要拜访童年?
苏童
没有人能记得起来自己的婴儿时期,但我们知道,每一个婴儿出生以后,总要睁开眼睛朝世界看一眼,医学专家说,这第一眼看了也是白看,刚出世的婴儿由于没有光感,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第一印象其实是模糊不清的。随着婴儿对光的适应和视力的自然调节,他们渐渐能看见母亲的脸,看见晃动的物体,后来能看见一个较为具体的童年世界。但是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不管是什么人,他们对世界的第一记忆,注定是丢失了的,是一种永恒的模糊,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没有人能真实地回忆婴儿时期对世界的第一次打量,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童年回忆,其实都跳过了第一次,不是残缺不全的,便是后天追加的,甚至是不折不扣的虚构的产物。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延续童年好奇心的产物,也许最令作家们好奇的是他自身对世界的第一记忆,他看见了什么?在潜意识里,作家们便是通过虚构在弥补第一记忆的缺陷,寻回丢失的第一记忆,由于无法记录婴儿时期对世界的认知,他们力图通过后天的努力,去澄清那个最原始、最模糊的影像,最原始的大多也是最真实的,偏偏真实不容易追寻,即使是婴儿床边墙的颜色,也要留到好多年以后再作结论。
那么一个婴儿看见了什么,就意味着一个作家看见了什么吗?寻回对世界的第一次打量有意义吗?作家们是否有必要那么相信自己的童年?借助不确切的童年经验,作家们到底能获取什么?这是值得我们讨论的。
我们可以说,童年生活是不稳定、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的,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却应该提供给读者一个稳定的清晰的世界,读者需要答案,而作家那里不一定有,这其中隐藏着天生的矛盾。一个清醒的作家应该意识到这种矛盾,然后掩饰这种矛盾,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能意识到这种矛盾,而且能巧妙地解决这种矛盾。解决矛盾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这些优秀的作家往往沉溺于一种奇特的创作思维,不从现实出发,而是从过去出发,从童年出发。不能说这些作家不相信现实,他们只是回头一望,带领着大批的读者一脚跨过了现实,一起去暗处寻找,试图带领读者在一个最不可能的空间里抵达生活的真相。
我举一个例子,是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在大家的印象中,他的所有作品都贴了一张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是非凡的想象力的结果。在我看来,想象力不是凭空而来的,所有的想象力都有其来源。在马尔克斯这里,想象力是他一次次向童年索取事物真相的结果,在《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及大多数作品中,都有他潜入童年留下的神秘的脚印。
马尔克斯八岁以前一直是跟着外祖父母生活,他常常说,他从他们那儿接受到的影响是最为深刻坚实的。那是一座阴森的房子,仿佛常有鬼魂出没。据他说,《枯枝败叶》中上校的那座房子就是以此为母本,还有《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格兰德大妈的房子,《恶时辰》中阿希思一家的房子,还有《百年孤独》中布恩地亚一家的宅院,都是以此为母本。他这样回忆童年时代的家: “这座宅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死过人,都有难以忘怀的往事。每天下午六点以后,人就不敢在宅院里随意走动了。那真是一个恐怖而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听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语。”紧接着他解释了六点钟的意义,“那座宅院有一间空屋,佩特拉姨妈就死在那里,另外,还有一间空屋,拉萨罗舅舅在那儿咽了气。一到夜幕四合时分,没有人敢在宅院里走动,是因为死人这时候比活人多。一到下午六点钟,大人就让我坐在一个旮旯里,对我说,‘你别乱走乱动,你要是乱动,佩特拉姨妈和拉萨罗舅舅,不定谁就要从他们的房间里走到这儿来了 ! ’所以,我那时候总是乖乖地坐着,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枯枝败叶》就塑造了一个七岁的男孩,他自始至终就一直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至今,我仍然觉得,那个小男孩有点像当时的我,在一座弥漫着恐怖气氛的宅院里,呆呆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
我们来看马尔克斯的这段自述,涉及的地点是明确的,是他外祖父母的宅院,涉及的时间貌似清晰,但其实让人心存疑窦,为什么六点钟以后鬼魂就出来了呢?为什么六点钟以后鬼魂开始喃喃私语?在外祖父母家里,到底谁看见过真正的鬼魂?到底是小说中的小男孩像童年的马尔克斯,还是童年马尔克斯像那个椅子上的小男孩?这些都是连马尔克斯自己也无法确定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借助这样的回忆,潜回童年时代,重温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姿势,这姿势就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长时间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坐在黑暗里。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成年后的马尔克斯应该不再害怕鬼魂,但他留恋最原始的恐惧心。我们说一个成年人的恐惧是具体、有针对性的,针对人,针对物,针对命运和处境,甚至针对时间。而蒙昧的童年时代的恐惧却是混沌而原始的,针对的是所有已知和未知的世界,所以我们看见的是成年后的马尔克斯通过记忆,重新抢回了七岁时的那张椅子,在等待鬼魂的过程里重温了恐惧的滋味。鬼魂对成熟的读者来说仅仅是鬼魂,描述鬼魂对读者来说也许意义不大,但描述恐惧却是一项文学的任务,也是读者的需要。
我们从这个例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尔克斯是如何拜访消失的童年,利用一些确定的和不确定的童年记忆,抵达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文学命题的核心—人的恐惧感。以下的图例也可以看作马尔克斯完美利用童年记忆解决前面所述矛盾的方式。
外祖父母的宅院—六点钟黑暗—鬼魂—坐
—恐惧
在马尔克斯的创作中,潜入童年还有一个秘密的动力,那就是童年时代的好奇心容易得到简洁的答案。他喜欢用那种简洁的答案来回答他在现实生活中久思而不得的疑问。大家一定记得《百年孤独》中那个为自己织裹尸布的女子阿玛兰塔,实际上她是马尔克斯的一位姨妈。“我有这样一位姨妈,她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妇女,每天在家里总要干点什么事情。有一回,她坐下来织裹尸布了,于是我就问她:‘您干吗要织裹尸布呢?’她回答说,‘孩子,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这个织裹尸布的姨妈同时也是个极其智慧的善于解决问题的人,有一天她在长廊上绣花,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拿了一个非常奇特的蛋走了过来,那蛋上有一个鼓包。那时候我们家简直像一个解谜答疑的问询处,镇上谁有什么难事都要来问个究竟,碰到谁也解不了的难题,总是由我这位姨妈出来应付,而且人们总是能得到满意的答复。我最为欣赏的是她处理这类事情时从容不迫的坦然风度,她转脸朝那个拿着怪蛋的姑娘说,‘你不是问这个蛋上为什么长了一个鼓包吗?啊,因为这是一只蜥蜴蛋,你们给我在院子里生一堆火。’等生好了火,她便泰然自若地把蛋扔进火里烧了。”这个姨妈进入小说后,摇身一变成为阿玛兰塔,她在长廊里绣花时,竟然与死神侃侃地交谈起来,非常乐观非常主动地参与自己的死亡。马尔克斯后来说,“她(指这位姨妈 )的从容不迫的坦然态度帮助我掌握了创作《百年孤独》的诀窍,我在这部小说里,也像我姨妈当年吩咐人把蜥蜴蛋扔在火里烧了一样,神色自然,从容地叙述着那些耸人听闻奇诡怪异的故事。”
在这里马尔克斯泄露了一部分写作天机,另外一部分需要我们来分析总结。关于姨妈的记忆不仅是用来塑造阿玛兰塔这个人物形象的,生活中有好多个“为什么”,作家不好回答,或者没有足够的把握来回答,但回答是不可回避的。于是马尔克斯用了这么一种方法,请出童年记忆中的人物,让他们出来说话,正如《百年孤独》中的阿玛兰塔,她的光彩不仅是以从容而浪漫的姿态面对死亡,更在于她用独特的方式解读死亡。我们从这些例子中也可以隐约地看出,马尔克斯用来回答生活中的“为什么”时,并不信赖哲学或者哲学家,他更信赖他的姨妈或者别的一位什么亲朋好友。我们也可以说,在马尔克斯大量地利用童年经验创作时, 灼热的天空(精典名家小说文库) 下载 mobi epub pdf txt 电子书 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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