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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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不喜歡這本書中的所有故事,但是其中絕對有一個能讓你銘記一生。
★《雪窗簾》這本書不是一本能立馬給你治愈、催你醒來的心靈良藥,但是這本書卻是一把塑造靈魂的刻刀,人生會成為什麼模樣,隻有你自己纔知道。
★雪是冷的,但思念卻是熱的;傢在遠方,愛卻仍在心房。在遠方的長路上,你是否也望著窗外,想起瞭故鄉?
★一個人決絕與人交談,隻是因為他要留下時間與自己交談,這並不標誌著失常。
★蕭紅之後文學史上的第二個東北女人。國內知名文學評論雜誌——《新文學評論》鼎力推薦!
這是與雪國故鄉的一次奇妙相遇,這裏有浪漫、感人、溫馨的故事,有寜靜美麗、披著白襯衫的“金井”,有癡情善良卻孤獨一生的吉喜,還有一直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雪窗簾。徜徉在格裏格海的細雨黃昏中,遙望遠方,你會看到七月的禮鎮、親親的土豆花正在偷偷地聆聽人間的對話……
這裏的人們很平凡,他們隻是這片北國雪鄉中普通淳樸的人兒,但卻傳達著一種生命的韌性。這裏的雪雖然是寒冷的,但是人卻充滿熱情;這裏的土地雖然遙遠,但是它卻藏在我們的心裏。
幾乎每一篇小說裏都透著一股與自然相連、與天地相連的淳樸和大氣。她從事小說創作將近30年,卻從未歸於任何思潮和流派,是中國極具影響力的作傢之一,但她仍然朝著更為廣闊的天地堅定前行。
曾獲茅盾文學奬、魯迅文學奬、冰心散文奬、莊重文文學奬、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奬等多項國內外文學大奬。代錶作有:長篇小說《僞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嚮著白夜旅行》《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瞭》等。其中《雪窗簾》是遲子建全新短篇小說集,代錶瞭她30年短篇小說的極高成就。
002 格裏格海的細雨黃昏
020 花瓣飯
044 親親土豆
066 逝川
082 采漿果的人
104 一壇豬油
130 夜行船
150 雪窗簾
166 旅人
186 守靈人不說話
196 蒲草燈
218 小狗
230 愛情故事
238 白雪的墓園
親親土豆
如果你在銀河遙望七月的禮鎮,會看到一片盛開著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狀,金鍾般垂吊著,在星月下泛齣迷幻的銀灰色。當你斂聲屏氣傾聽風兒吹拂它的溫存之聲時,你的靈魂卻首先聞到瞭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一縷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氣。你不由在燦爛的天庭中落淚瞭,淚珠敲打著金鍾般的花朵,發齣錯落有緻的悅耳的迴響,你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過這種花朵而感到欣慰。
那永遠離開瞭禮鎮的人不止一次通過夢境將這樣的鄉愁捎給他的親人們,捎給熱愛土豆的人們。於是,晨曦中兩個剛剛脫離夢境到晨露搖曳的土豆地勞作的人的對話就司空見慣瞭:
“昨夜孩子他爺說在那邊隻想吃新土豆,你說花纔開他急什麼?”
“我們傢老邢還不是一樣,他嫌我今年土豆種得少,他聞不齣我傢土豆地的花香氣。你說他的鼻子還那麼靈啊?”
土豆花張開圓圓的耳朵,聽著這天上人間的對話。
禮鎮的傢傢戶戶都種著土豆。秦山夫婦是禮鎮種土豆的大戶,他們在南坡足足種瞭三畝。春天播種時要用許多袋土豆栽子,夏季土豆開花時,獨有他傢地裏的花色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瞭鞦天,也自然是他們收獲最多瞭。他們在鞦末時就進城賣土豆,賣齣去的自然成瞭錢存起來,餘下的除瞭再做種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瞭。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時愛打赤腳。他媳婦比他高齣半頭,不漂亮,但很白淨,叫李愛傑,溫柔而賢惠。他們去土豆地乾活時總是並著肩走,他們九歲的女兒粉萍跟在身後,一會兒去采花瞭,一會兒又去捉螞蚱瞭,一會兒又用柳條棍去戲弄老實的牛瞭。秦山嗜煙如命,人們見他總是叼著煙眯縫著眼自在地吸著。他傢的園子就種瞭很多煙葉,鞦天時煙葉長成瞭,一把把蒲扇似的拴成捆吊在房簷下,像是古色古香的編鍾,由著鞦風來吹打。到瞭鼕天,秦山天天坐在炕頭吸煙,有時還招來一群煙友。他的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熏得焦黃焦黃的,嘴唇是豬肝色,秦山媳婦為此常常和他拌幾句嘴。
秦山因為吸煙過量常常咳嗽,春鞦尤甚,而春鞦又尤以晚上為甚。李愛傑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說她兩三天就得洗一迴頭,不然那頭發裏的煙味就熏得她反胃。女人們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摟著你吸煙不成?李愛傑便紅瞭臉,說去你們的,秦山纔沒那麼多的糾纏呢。
可是糾不糾纏誰能知道呢?
秦山和妻子愛吃土豆,女兒粉萍也愛吃。吃土豆的名堂在秦傢大得很,蒸、煮、烤、炸、炒、調湯等等,花樣繁雜得像新娘子袖口上的流蘇。鼕天的時候粉萍常用火爐的二層格烤囫圇土豆,一傢人把它當成飯後點心來吃。
禮鎮的人一到七月末便開始摸新土豆來吃瞭。小孩子們躥到南坡的土豆地裏,見到壟颱有拇指寬的裂縫瞭,便將手指順著裂縫伸進去,保準能掏到一個圓鼓鼓的土豆,放到小籃裏,迴傢用它燉豆角吃真是妙不可言。當然,當自傢地的裂縫被一一企及、再無土豆露齣早熟的跡象時,他們便貓著腰躥入秦山傢的土豆地,像小狐狸一樣靈敏地摸著土豆,生怕被下田的秦山看見。其實秦山是不在乎那點土豆的,所以這個時節來土豆地乾活,他就先在地頭大聲咳嗽一番,給小孩子們一個逃脫的信號,以免嚇著他們。偷瞭土豆的孩子還以為自己做賊做得高明,迴去跟傢長說:“秦山抽煙落下的咳嗽真不小,都咳嗽到土豆地去瞭。”
初鞦的時令,秦山有一天吃著吃著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瞭,雙肩抖得像被狂風拍打著的一隻衣架,隻覺得五髒六腑都錯瞭位,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李愛傑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嗔怪:“抽吧,讓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煙葉一把火都點著瞭。”
秦山本想反駁妻子幾句,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那力氣瞭。當天夜裏,秦山又劇烈咳嗽起來,而且覺得惡心。他的咳嗽聲把粉萍都驚醒瞭,粉萍隔著門童聲童氣地說:“爸,我給你拔個青蘿蔔壓壓咳吧?”
秦山捶著臉說:“不用瞭,粉萍,你睡吧。”
秦山咳嗽纍瞭便迷迷糊糊睡著瞭。李愛傑擔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瞭。她將頭側嚮秦山,便發現瞭秦山枕頭上的一攤血。她嚇瞭一跳,想推醒秦山讓他看,又一想吐血不是好事,讓秦山知道瞭,不是糟上加糟嗎?所以她輕輕拈起秦山的頭,將他的枕頭撤下,將自己的枕頭墊上去。秦山被擾得睜瞭一下眼睛,但捺不住咳嗽之後帶給他的巨大疲乏,又睡去瞭。
李愛傑憂心忡忡地早早起來,洗瞭那個枕套。待秦山起來,她便一邊給他盛粥一邊說:“咳嗽得這麼厲害,咱今天進城看看去。”
“少抽兩天煙就好瞭。”秦山麵如土灰地說,“不看瞭。”
李愛傑說:“不看怎麼行,不能硬挺著。”
“咳嗽又死不瞭人。”秦山說,“誰要是進城給我捎迴兩斤梨來吃就好瞭。”
李愛傑心想:“咳嗽死不瞭人,可人一吐血離死就近瞭。”這種不祥的想法使她在將粥碗遞給秦山時哆嗦瞭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是無話找話地說:“今天天真好,連個雲彩絲兒都沒有。”
秦山邊喝粥邊“唔”瞭一聲。
“老周傢的豬這幾天不愛吃食,老周媳婦愁得到處找人給豬打針。你說都入鞦瞭,豬怎麼還會得病?”
“豬還不是跟人一樣,得病哪分時辰。”秦山推開瞭粥碗。
“怎麼就喝瞭半碗?”李愛傑頗為絕望地說,“這小米子我篩瞭三遍,一個榖皮都沒有,多香啊。”
“不想吃。”秦山又咳嗽一聲。秦山的咳嗽像餘震一樣使李愛傑戰戰兢兢。
早飯後李愛傑左勸右勸,秦山這纔答應進城看病去。他們搭著費喜利傢進城賣菜的馬車,夫婦倆坐在車尾。由於落過一場雨,路麵的坑坑窪窪還殘著水,所以車軲轆碾過後就濺起來一串串泥漿,打在秦山夫婦的褲腳上。李愛傑便說:“今年鞦天可彆像前年,天天下雨,起土豆時弄得跟個泥猴似的。”
費喜利甩瞭一下鞭子迴過頭說:“就你們傢怕鞦天下連綿雨,誰讓你們傢種那麼大的一片土豆瞭?你們傢掙的錢夠買五十匹馬的瞭吧?”
秦山笑瞭一聲:“現在可是一匹不趁呢。”
費喜利“咦嗬”瞭一聲,說:“我又不上你傢的馬房牽馬,你怕啥?說個實話。”
李愛傑插言道:“您彆逗引我們傢秦山瞭,賣土豆那些錢要是能買迴五十匹馬來,他早就領迴一個大姑娘填房瞭。”
費喜利嗬嗬地笑起來,馬也愉快地小跑起來。馬車顛簸著,馬頸下的鈴鐺發齣銀子落在瓷盤中的那種脆響。
秦山氣喘籲籲地說:“咱可沒有填房納妾的念頭,咱又不是地主。”
李愛傑追問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隻娶你一個,咱喜歡正宮娘娘。”秦山吐瞭一口痰說,“等我哪天死瞭,你用賣土豆的錢招一個漂亮小夥入贅,保你享福。”李愛傑便因為這無端的玩笑灰瞭臉,差點落淚瞭。
醫生給秦山拍瞭片子,告訴三天後再來。三天後秦山夫婦又搭著費喜利傢進城賣菜的馬車去瞭醫院。醫生悄悄對李愛傑說:“你愛人的肺葉上有三個腫瘤,有一個已經相當大瞭。你們應該到哈爾濱做進一步檢查。”
李愛傑小聲而緊張地問:“他這不會是癌吧?”
醫生說:“這隻是懷疑,沒準是良性腫瘤呢。咱這兒醫療條件有限,無法確診,我看還是盡早去吧,他這麼年輕。”
“他虛歲纔三十七。”李愛傑落寞地說,“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總不太順利。”醫生同情地安撫她說。
夫妻倆迴到禮鎮時買瞭幾斤梨,粉萍見父母迴來都和顔悅色的,以為父親的病已經好瞭,就和秦山搶梨吃。也許梨的清涼起到瞭很好的祛痰鎮咳作用,當夜秦山不再咳瞭,還蠻有心情地嚮李愛傑求溫存。李愛傑心裏的滋味真比調味店的氣味還復雜。答應他又怕耗他的氣血使他情況惡化,可不答應又擔心以後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整個的人就像被馬蜂給蜇瞭,沒有一處自在的地方,所以就一副尷尬的應付相,弄得秦山直埋怨她:“你今晚是怎麼瞭?”
第二天李愛傑早早就醒來,藉著一縷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頭。枕頭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血跡,這使她的心稍稍寬慰瞭一些。心想也許醫生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醫生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吧。兩口子該做啥還做啥,拔土豆地裏的稗草、給鞦白菜噴農藥、將大蒜刨齣來編成辮子掛在山牆上。然而好景不長,過瞭不到一周,秦山又開始劇烈咳嗽,這次他自己見到咯齣的血瞭,他那錶情麻木得像蠟像人。
“咱們到哈爾濱看看去吧。”李愛傑悲涼地說。
“人一吐血還有個好嗎?”秦山說,“早晚都是個死,我可不想把那點錢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總得治呀。”李愛傑說,“大城市沒有治不好的病。況且咱又沒去過哈爾濱,逛逛世麵吧。”
秦山不語瞭。夫妻二人商量瞭半宿,這纔決定去哈爾濱。李愛傑將傢裏的五韆元積蓄全部帶上,又關照鄰居幫她照顧粉萍、豬和幾隻雞。鄰居問他們鞦收時能迴來麼,秦山咧嘴一笑說:“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著迴來收最後一季土豆。”
李愛傑拍瞭一下秦山的肩膀,罵他:“鬍說!”
兩人又搭瞭費喜利傢進城賣菜的馬車。費喜利見秦山縮著頭沒精打采,就說:“你要信我的,就彆看什麼病去。你少抽兩袋煙,多活動活動就好瞭。”
“我見天長在土豆地裏乾活,活動還算少嗎?”秦山乾澀地笑瞭一聲,說,“看什麼病,陪咱媳婦逛逛大城市去,買雙牛皮鞋,再買個開長衩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東西給你丟人。”李愛傑低聲說。
兩個人在城裏買瞭一斤烙餅和兩袋鹹菜,就直奔火車站瞭。火車票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貴,而且他們上車後又找到瞭挨在一起的座位,這使他們很愉快。所以火車開瞭一路李愛傑就發齣一路的驚詫: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馬蓮花,絨嘟嘟的!”
“這十好幾頭牛都這麼壯,這是誰傢的?”
“這人傢可真趁,瞧他傢連大門都刷瞭藍漆!”
“那個戴破草帽的人像不像咱禮鎮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實點。”
秦山聽著妻子恍若迴到少女時代的聲音,心裏有種比晚霞還要濃烈的傷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還可以繼續聽她的聲音,如果病入膏肓,這聲音將像閃電一樣消失。誰會再來擁抱她溫潤光滑的身體?誰來幫她照看粉萍?誰來幫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
秦山不敢繼續往下想瞭。
兩人輾轉到哈爾濱後並沒心思瀏覽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瞭豆腐腦和油條,然後打聽如何去醫院看病。一個紮白圍裙的胖廚子一下子嚮他們推薦瞭好幾傢大醫院,並告訴他們如何乘車。
“你說這麼多醫院,哪傢醫院最便宜?”秦山問。
李愛傑瞪瞭秦山一眼,說:“我們要找看病最好的醫院,貴不貴都不怕。”
廚子是個熱心人,又不厭其煩地嚮他們介紹各個醫院的條件,最後幫助他們敲定瞭一傢。
他們費盡周摺趕到這傢醫院,秦山當天就被收入院。李愛傑先繳瞭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後上街買瞭飯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兩個人在吸氧氣。在垂危者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吸聲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聲、吐痰聲和喝水聲。李愛傑聽主治醫生講要給秦山做 CT 檢查,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李愛傑豁齣去瞭。
秦山住院後臉色便開始發灰,尤其看著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慘淡的樣子,他便覺得人生埋伏著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瞭。晚飯時李愛傑上街買迴兩個茶蛋和一個大麵包。與秦山鄰床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頭枕著冰袋,他的妻子正給他喂飯。他得的好像是中風,嘴歪瞭,說話含混不清,吃東西也就格外費力。喂他吃東西的女人三十來歲,齊耳短發,滿麵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將一勺熱湯灑在瞭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罵:“婊子、妖精、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傷心去瞭。
李愛傑和秦山吃喝完畢,便問其他病人傢屬如何訂第二天的飯,又打聽茶爐房該怎麼走。大傢很熱心地一一告訴她。李愛傑提著暖水瓶走齣病室的門時天已經黑瞭,昏暗的走廊裏有一股陰冷而難聞的氣味。李愛傑在茶爐房的煤堆旁碰到那個挨瞭丈夫罵的中年婦女,她正在吸煙。看見李愛傑,她便問:
“你男人得瞭什麼病?”
“還沒確認呢。”李愛傑說,“明天做 CT。”
“他哪裏有毛病?”
“說是肺。”李愛傑擰開茶爐的開關,聽著水咕嚕嚕進入水瓶的聲音。“他都咯血瞭。”
“哦。”那女人沉重地嘆息一聲。
“你愛人得瞭中風?”李愛傑關切地問。
“就是那個病吧,叫腦溢血,差點沒死瞭。搶救過來後半邊身子不能動,脾氣也暴躁瞭,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氣,你也看見瞭。”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愛傑打完水,蓋嚴壺蓋,直起身子勸慰道,“罵兩句就罵兩句吧。”
“唉,攤上個有病的男人,算咱們命苦。”女人將煙掐死,問:“你們從哪裏來?”
“禮鎮。”李愛傑說,“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呢。”
“這麼遠。”女人說,“我們傢在明水。”她看著李愛傑說,“你男人住的那張床,昨晚剛抬走一位。纔四十二歲,是肝癌,留下兩個孩子和一個快八十的老母親,他老婆哭得抽過去瞭。”
李愛傑提水壺的胳膊就軟瞭,她低聲問:“你說真要得瞭肺癌還有救嗎?”
“不是我嘴損,癌是沒個治的。”那女人說,“有那治病的錢,還不如逛逛風景呢。不過,你也彆擔心,說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沒確診。”
李愛傑愈發覺得前程灰暗瞭,不但手沒瞭力氣,腿也有些飄,看東西有點眼花繚亂。
“你傢在哈爾濱有親戚嗎?”
“沒有。”李愛傑說。
“那你晚間住哪兒?”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邊陪著他。”
“你還不知道吧,傢屬夜間是不能待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號夜間纔允許有陪護。看你的樣子,傢裏也不是特彆有錢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個月一百塊錢就夠瞭。”
“那是什麼地方?”李愛傑問。
“離醫院不遠,走二十分鍾就到瞭。是一片要動遷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東是老兩口,閑著間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個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東西迴鄉下瞭。”
“真過意不去。”李愛傑說,“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鞦萍。”女人說,“你叫我萍姐好瞭。”
“萍姐。”李愛傑說,“我女兒也叫萍,是粉萍。”
兩個女人齣瞭茶爐房,通過一段煤渣遍地的甬道迴到住院處的走廊。她們一前一後走著,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傢屬來來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飯,衛生間的垃圾桶傳齣一股刺鼻的餿味兒。
秦山在李愛傑要離開他跟王鞦萍去住的時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說:“愛傑,要是確診是癌,咱可不在這遭這份洋罪,我寜願死在禮鎮咱傢的土豆地裏。”
“瞎說。”李愛傑見王鞦萍在看他們,連忙抽迴手,並且有些臉紅瞭。
“你彆心疼錢,要吃好住好。”秦山囑咐道。
“知道瞭。”李愛傑說。
房東見王鞦萍又拉來新房客,當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燒瞭壺開水,還洗瞭兩條嫩黃瓜讓她們當水果吃。那間屋子很矮,兩張床都是由磚和木闆搭起來的,兩床中央放著個油漆斑駁的條形矮桌,上麵堆著牙具、鏡子、茶杯、手紙等東西。牆壁上掛著幾件舊衣裳,門後的旮旯裏有個木蓋馬桶。這所有的景緻都因為那盞低照度的燈泡而顯得更加灰暗。
王鞦萍和李愛傑洗過腳後便拉滅瞭燈,兩人躺在黑暗中說著話。
“剛纔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勁,真讓我眼熱。”王鞦萍羨慕地說,“你們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還難受。”李愛傑輕聲說。
“唉,我男人沒病前我倆就沒那麼好的感情,兩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瞭我還得盡義務,誰想這人脾氣越來越隨驢瞭。我伺候瞭他三個月瞭,他的病老是反復,傢裏的錢摺騰空瞭,藉瞭一屁股的債,愁得我都不想活瞭。兩個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還好吃懶做,常對我指桑罵槐的。”
“你傢也靠種地過日子?”李愛傑問。
“可不,咱也是農民嘛。前年他沒病時跟人閤開瞭一個榨油坊,掙瞭幾韆塊錢,全給賭瞭。”
“那你的錢怎麼還呢?”
“我現在就開始乾兩份活瞭。”王鞦萍說,“每天早晨三點多鍾我就到火車站的票房子排隊買臥鋪票,然後票販子給我十五塊錢。中午我給一傢養豬廠到幾傢飯店去收剩飯剩菜,也能收入個十塊八塊的。一天下來,能有二十幾塊吧。”
“你男人知道你這麼辛苦嗎?”
“他不罵我就燒高香瞭,哪還敢指望他疼我。”王鞦萍長長嘆口氣,“他將來恢復不好,真是偏癱瞭,我後半輩子就全完瞭。有時候真巴不得他——”
李愛傑知道她想說什麼,她在黑暗中吃驚地“啊”瞭一聲。
“你要是攤上瞭就知道瞭。”王鞦萍乏力地說,“要是你男人真得瞭癌,得需要一大筆錢,還治不齣個好來。到時我幫你聯係點活乾,賣盒飯、給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鞦萍的聲音越來越細,沉重的疲憊終於遏止瞭她的聲音,將她推入夢鄉。李愛傑輾轉反側,一會兒想秦山在醫院裏能否休息好、夜裏是否咳嗽,一會兒又想粉萍在鄰居傢住得習慣嗎,一會兒又想禮鎮南坡她傢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纍纔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來後天已經大亮瞭,房東正在掃地,有幾隻灰鴿子在窗颱前咕咕叫,王鞦萍的鋪已經空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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