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汉语语法化的诱因与路径》收录江蓝生1984年至2016年有关文章13篇。文章依据古代白话文献和现代汉语方言资料考证若干实词语法化的动因、机制和路径,综合句法、语义和语用等因素,追溯虚词的来源和演变义理,既反映了汉语语法化与世界其他语言的共性,又突出了汉语的特色,具有原创性。
我从事汉语语言学研究不觉已有三四十个年头了,研究的兴趣和领域主要围绕着汉语语义演变展开。早期重点进行词汇语义演变研究,后来按照先师吕叔湘先生的指点,重点从事语法意义演变的研究,包括实词虚化研究、结构式和句式的意义演变研究,这些研究多属于功能主义语言学的语法化研究范畴。
本论文集所收13篇文章,除最后一篇外均为个案或专题研究。从内容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讲虚词的来源及其语法化的过程的,占了全书绝大多数。其中有讲单个虚词的(如结构助词“底”、概数词“来”),也有讲某一类虚词的(如连介词、假设语气助词);二是讲结构式、句式的语法化的,有两篇,分别为《“犞犘的好”句式的两个来源———兼谈结构的语法化》和《同谓双小句的省缩与句法创新》;三是讲语法化、词汇化与音变的关系的,也是两篇,即《语法化程度的语音表现》和《变形重叠与元杂剧中的四字格状态形容词》;最后一篇《超常组合与语义羡余———汉语语法化诱因新探》一文,可说是对自己和同行学者多年来语法化研究所做的理论总结。这些论文尽管研究的虚词和句式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注重探源溯流,对演变的事实和过程进行具体的描写、回放或构拟;写作的志趣放在探求某一特定的语义演变为什么会发生以及是怎样发生的,务求解开其中的扣儿,揭示演变的诱因、条件及机制,解释其间存在的义理,探索演变的规律。这些,在多数论文结尾部分的小结中都有集中的论述。当然,限于水平,并不能做到圆满,但总是孜孜以求,期望起码做到“虽不中,亦不远矣”。
关于语法化的条件,有关学者几乎都接受西方学者的观点:语义相宜性和句法环境是诱发一个词汇语法化的两个必要条件。问题在于,光有必要条件还不够,还要找出语法化的充分条件,然而迄今为止,对于语法化的充分条件的讨论还很不充分,尤其缺乏个性化的汉语语法化演变诱因、演变过程和演变规律的揭示。
经过多年的探索,我个人认为常规结构式组合关系变异和语义羡余是语法化的主要诱因。所谓常规结构式是指汉语历史上逐渐形成并固定下来的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若干结构式以及它们所固有的语义关系。常规结构式组合关系变异包括组合成分的词类变异、义类变异、语义变异以及组合成分的省略、添加、紧缩、叠合等。
如果一个结构式是典型的常规结构,那是不足以启动语法化的程序的,它必须要借助于异常的组合以及由此引起的语义关系的变动才有可能往语法化的路途上走。特定的句法结构和句法位置只是语法化的前提条件,不是语法化的真正诱因。语法化的真正诱因在于常规结构式的组合成分发生了变异,非典型化了。变异打破了原结构式的句法和语义平衡,语法化的完成则使变异句建立起新的平衡,或者使一种常规结构式演变为另一种常规结构式,或者产生出一种新的结构式。
在众多个案研究中,我们发现语法化的诱因跟结构式组成成分语义复指、语义部分重合和语义同指有密切的关系,我们把这三类现象概括为语义羡余,认为组合成分语义羡余是语法化的特殊诱因。语言中的某一成分如果是羡余的,那它的语义就容易空灵化,就容易虚化,如果羡余成分恰好处于汉语句法结构的某个功能词的位置,它就可能语法化为相应的虚词。
许多语义羡余现象是常规结构式超常组合造成的,它往往对语法化的完成起决定性作用,应特别予以关注。从语义的相宜性来说,语法化跟源头实词的词义有不容忽略的密切关系,因此,正确地判定某个虚词用的是不是它的源头字就十分重要。由于语法化往往伴随着音变,有些还是跨方言的叠置式的音变,无法用合乎规律的历史音变来解释;由于词义虚化,有的虚词使用的是同音或近音借字,这就为考求源流平添了不少麻烦,要找到真正的源头就要花费一番考证的功夫。例如本文集中对复数词尾“们”和样态助词“么”本字的考证,对源于北京话至今通行于台湾地区的连介词“和”(犺a(第四声)狀)本字的考证,对中原官话中连介词“给”的本字的确定等。功能语言学理论对汉语语法化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但传统训诂学、音韵学的理论和方法在汉语语法化研究过程中也是时常要借重的。
语法化研究离不开对历史足迹的追踪,也离不开现代汉语方言事实的启发和佐证,因此掌握足够多的可靠的历史文献资料和现代汉语方言资料是至关重要的。越早期的资料越能反映实词虚化的原始语境,对于分析其语法化的句法和语义条件十分有益。毫不夸张地说,在很多情况下,资料对立论起决定性作用,例如讲“的话”词汇化的那一篇,就很得益于利用了清代乾隆年间的白话小说《绿野仙踪》。汉语方言中蕴藏的历史语言资源丰富无比,本文集的研究也从中借力不少。如果说有的文章写得还不够到位,也多半由于在文献资料和活的语言事实上下功夫不够所致。
从语言共性的角度看,西方学者所归纳的语法化的一般规律、原则对于汉语来说基本上是适用的,但在具体演变的诱因、条件和路径上,汉语与英语等有形态标记的语言则很不相同,表现出鲜明的汉语特色。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学习、借鉴西方语言学理论和方法,对语法化现象的认识大为加深,在许多个案研究上斩获颇多,丰富了一般语言学的理论和知识。但是,一方面,个案研究还不够深入系统,还有很多死角和空白,特别是对方言中的语法化现象还研究得很不够,这与方言语法的丰富多彩很不相称;另一方面,对于汉语语法化现象的理论总结和提升也做得不够,需要进一步加强。
希望本书能为有同样研究旨趣的学者提供一个参考,并得到你们的宝贵指教。
江蓝生
2016年初冬于北京听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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