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经典代表作,曾被译为等十数种外国语在海外出版
★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装版本,著名画家何水法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选必读书。
“我”从小就听牧马人贡波斯甲老人说,在参差雪峰的后面,有个叫措娜的温泉,那里美如仙境。这温泉成了“我”少年时代自由与浪漫的图腾,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憧憬。若干年后,已是摄影师的“我”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措娜温泉,拍下了美丽的藏女祼浴照。而这一切遭到了“我”儿时的伙伴贤巴的嘲弄。贤巴参军回来后当了县长,把这神秘的温泉开发成了一个不伦不类、污浊不堪的废泉。我童年美好的梦幻也随之破灭。那被毁坏的温泉,见证了人类的贪婪与野蛮。
阿来:1959年生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早期写作诗歌,后转向小说创作。家乡河流的名字是di一本书的名字:《梭磨河》。后陆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旧年血迹》《月光里的银匠》《格拉长大》《遥远的温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随笔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看见》《草木的理想国》,以及非虚构作品《大地的阶梯》《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等。
曾获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文学奖项。
有《尘埃落定》《格萨尔王》和《遥远的温泉》等多部译为英、法、意、德、俄、日和西班牙等十数种外国语在海外出版。
以出生成长于边疆地带而关注边疆,表达边疆,研究边疆。
阿来是边地文明的勘探者和守护者。他的写作,旨在辨识一种少数族裔的声音,以及这种声音在当代的回响。阿来持续为一个地区的灵魂和照亮这些灵魂所需要的仪式写作,就是希望那些在时代大潮面前孤立无援的个体不致失语。
——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 篇
我们寨子附近没有温泉,只有热泉。
热泉的热,春夏时节看不出来。只有到了冬天,在寨子北面那条十多公里纵深的山沟里,当你踏雪走到了足够近的距离,才会看见在常绿的冷杉和杜鹃与落叶的野樱桃和桦树混生林间升起一片氤氲的雾气。雾气离开泉眼不久,便被迅速冻结,失去了继续升腾的力量,变成枯黄草木上细细的冰晶。那便是不冻的热泉在散发着热力。试试水温,冰冷的手会感到一点点的温暖,在手指间微微有些粘滑,水不能饮用,因为太重的盐分与浓重的硫黄味。盐、硫黄,或者还有其他一些来自地心深处的矿物,在泉眼四周的泥沼上沉淀出大片铁锈般红黄相间的沉积物。
冬天,除了猎人偶尔在那里歇脚,不会有人专门去看那眼叫卓尼的热泉。
夏天,牛群上了高山草场。小学校放了暑假,我们这些孩子便上山,整天跟在牛群后面,怕它们走失在草场周围茂盛的丛林里。嗜盐的牛特别喜欢喝卓尼泉中含盐的水,啃饱了青草便奔向那些热泉。大人不反对牛多少喝一点这种盐水。但大人又告诫说,如果喝得太多,牛就会腹胀如鼓,吃不下其他东西,饥饿而死。所以,整个夏天,我们随时要奔到热泉边把那些对盐泉水缺乏自控能力的牛从泉眼边赶开。如今,我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当年那种带着威胁性的长声吆喝了,就像再也唱不出牧歌中那些逶迤的颤音一样。当年,沉默的我经常独自歌唱,当唱到牧歌那长长的颤动的尾音时,我的声带在喉咙深处像蜂鸟翅膀一样颤动着,声音越过高山草场上那些小叶杜鹃与伏地柏构成的点点灌丛,目光也随着这声音无限延展,越过宽阔的牧场,高耸的山崖,最后终止在目光被晶莹夺目的雪峰阻断的地方。
是的,那是我在渴望远方。
远方没有具体的目标,而只是两个大致的方向。梭磨河在群山之间闪闪发光奔流而去,渐渐浩大,那是东南的远方。西北方向,那些参差雪峰的背后,是宽广的松潘草原。
夏天,树荫自上而下地笼罩,苔藓从屁股下的岩石一直蔓生到杉树粗大的躯干,布谷鸟在什么地方悠长鸣叫。情形就是这样,我独坐在那里,把双脚浸进水里,这时的热泉水反而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泉水涌出时,一串串气泡迸散,使一切显得异样的硫黄味便弥漫在四周。有时,温顺的鹿和气势逼人的野牛也会来饮用盐泉。鹿很警惕,竖着耳朵一惊一乍。横蛮的野牛却目中无人,它们喝饱了水,便躺卧在锈红色的泥沼中打滚,给全身涂上一层斑驳的泥浆。那些癞了皮的难看的病牛,几天过后,身上的泥浆风干脱落后,便通体焕然一新,皮上长出柔顺的新毛,阳光落在上面,又是水般漾动的光芒了。
牧马人贡波斯甲说:“泥浆能杀死牛马身上的小虫子。”
贡波斯甲还说:“那泥浆有治病的功效。”
贡波斯甲独自牧着村里的一小群马。他的马也会来饮盐泉。通常,我们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在盐泉边上碰见他。
他老说这句话,接着,孩子们就哄笑起来,问:“那你为什么不来治治你的病?”
贡波斯甲脸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的皮肤泛着惨白的颜色,随时都有一些碎屑像死去的桦树皮从活着的躯干上飘落一样,从他脸上飘落下来。大人们告诫说,与他一起时,要永远处在上风的方位,不然,那些碎屑落到身上,你的脸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一个人的脸变成那种样子是十分可怕的。那样的话,你就必须永远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牧场,不能回到寨子里,回到人群中来。也没有女人相伴。
而我恰恰认为,这是最好的两件事情:没有女人和一个人住在山上。
住进寨子的工作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让他们加深对彼此的仇恨。女人和男人住在一起,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这些孩子便会来过这半饥半饱的日子。我就是那样出生长大的孩子中的一个。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和贡波斯甲一样,没有女人并一个人住在山上。
我的舅母患很厉害的哮喘,六十多岁了,她的侄女格桑曲珍,我好些表姐中的一个,是寨子里歌声最美的姑娘,工作组说要推荐她到自治州文工团当歌唱演员,不知怎么她却当上了村里的民兵排长。她经常用她好听的嗓子对着舅母的房子喊话。她喊话之后,那座本已失去活力的房子就像死去了两次一样。喊话往往是人们集体劳动从地里归来的时候,淡淡的炊烟从一家家石头寨子里冒出来,这一天,舅母家的房顶便不会冒出加深山间暮色的温暖炊烟。舅母从石头房子里走出来,脸也像一块僵死的石头。她从自家的柴垛上抽出一些木柴,背到寨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这时,天空由蓝变灰,一颗颗星星渐渐闪亮,夜色降临远离世界的深山,舅母用背去的木柴生起一大堆火。人们聚集在寨子中央的小广场上,熊熊火光给众人的脸涂抹上那个时代崇尚的绯红颜色。舅母退到火光暗淡的一隅。火把最靠近火堆的人的影子放大了投射出去,遮蔽了别人应得的光线与温暖。我们族人中一些曾经很谦和很隐忍的人,突然嗓音洪亮,把舅母聚集家庭财富时的悭吝放大成不可饶恕的罪恶,把她偶尔的施舍变成蓄意的阴谋。
最近的阴谋之一是给过独自住在山上的花脸贡波斯甲一小袋盐,和一点熬过又晒干的茶叶。
这个传递任务是由我和贤巴完成的。后来,贡波斯甲的表弟的儿子贤巴又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工作组。总把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组长重重一掌拍在中农儿子贤巴的瘦肩膀上说:“你将来能当上解放军!”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贤巴赶紧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结果,当天晚上,寨子里又响起来了表姐的好嗓门,舅母又在广场上升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来。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地提高了他们的声音。那些年头,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饱,却又声音洪亮,这让人很费猜量。
我看着天空猜想,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风,镶着亮边的乌云疾速流动,嗖嗖作响。
第二天,贤巴的半边脸便高高肿胀起来,有人说是他父亲打的,有人说是花脸贡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说,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头发的舅母打的。从此,我与贤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们之间种下仇恨了,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军装回到寨子给男人们散发香烟,给女人们分发糖果时也没有消散。我是说,那时,他已经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从此以后,我才在放牛的时候和贡波斯甲说话。他坐在泉水一边,低一点的地方,让我坐在泉水另一边,高一点的地方,他告诉我一些寨子里以前的事情。经他嘴讲出来的故事,没有斗争会上揭发出来的那么罪恶。他好像也没有仇恨,连讲起自己得病后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时,他那花脸甚至浅浅地浮现出一些笑意。
但他一看到侄儿贤巴,脸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显得特别鲜红,但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不看他,而别过脸去望那些终年积雪的山峰。
他也问我一些寨子里的事情。这时,牛们使劲甩动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诉他,我想像他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他脸上露出痛苦而怜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个爱抚的动作,虽然他的手伸向虚空,但是隔着泉眼,我还是感到一种从头顶灌注到脚底的热量。
我不敢抬起头来,却听见他说:“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样的花脸。”
我更不敢抬头应声了。
突然,他说:“其实,只要让我去一次温泉,在那里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脸,回来时,就光光鲜鲜地不用一个人住在山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温泉。
他告诉我,温泉就是比这更烫的泉水,跟这水一样的味道,但里面没有盐。他说,温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鲜的皮肤弄得光鲜。双泉眼的温泉能治好眼病与偏头痛,更大的泉眼疗效就更加广泛了,从风湿症到结核,甚至能使“不干净的女人干净”。
我不知道女人不干净的确切含意,但我开始神往温泉。于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温泉成了我有关远方的第一个确切的目标。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温泉,遥远的温泉,神妙的温泉。我不爱也不想说话,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间能够随意说话,大声说话。我想,温泉也是能治好这种毛病的吧。
我问花脸温泉在什么地方。他指指西边那一列参差着的雪峰,雪峰间错落出一个个垭口。公路从寨子边经过,在山腰上来来回回地盘旋,一辆解放牌卡车要嗡嗡地响上两三个钟头,才能穿过垭口。汽车从东边新建中的县城来,到西边宽广的草原上去。村里的孩子既没有去过东边,也没有去过西边。除了寨子里几个干部,大人们也什么地方都不去。以至于我们认为,人是不需要去什么太远的地方的。但是,贡波斯甲告诉我,过去,人们是常常四处漫游的。去拜圣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寻找好马快枪,去奔赴爱情或了结仇恨。还有,翻过雪山,骑上好马,带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温泉。
“但是,如今人像庄稼一样给栽在地里了。”花脸贡波斯甲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回到山下,我去看种在地里的庄稼。
豌豆正在开花,蜜蜂在花间嗡嗡歌唱。大片麦子正在抽穗,在阳光下散发着沉闷的芬芳。看来,地里的庄稼真是不想什么远方,只是一个劲地成长。一阵轻风吹来,麦子发出絮絮的细语。我却不能像庄稼一样,站在一个地方,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驱使,爬到了雪山垭口,往东张望,能看到几十里外,一条河流闪闪发光,公路顺着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县城,一个由一大群房子构成的像梦境一样模糊的巨大轮廓。转身向西,看到宽广的草原,草原上鼓涌着很多姑娘胸脯一样浑圆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遥远。用一个少年的双脚去丈量这些目力所及的距离,不能用一个白昼的时间抵达的地点,就是我那时的遥远。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温泉就在草原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从雪山下来,贡波斯甲问我:“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草原。比我们山脊上的草场更宽更大罢了,上面有闪闪发光的河流与湖泊罢了。
贡波斯甲这个自卑的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说你看到温泉了吗?”
我摇头。
贡波斯甲说:“啧,啧啧,就在那座岩石铁红的小山下面嘛。”
我没有看见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觉得他脸上一直隐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热泉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样的地方,永远也想象不出一座铁红色的山峰是个什么样子。三只野黄羊从热泉里饮了水走开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样。
贡波斯甲说:“那个时候去温泉嘛,糟老头子是去医病,年轻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风呼呼地吹过牧场的帐篷顶,我想,女人,是好嗓门的表姐那样的女人,还是舅母那样苦命的女人?我睡不着,披着当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帐房,坐在满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见远远的山谷那边,一团灯火,那就是贡波斯甲孤独的家。打从他花了脸,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马人。其实,那个时候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老人们说,打从一个又一个工作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就像上了脚绊的马,给永远限制在一个地方了。他们只能常常在老歌里畅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畅游之后回来了,有的就永远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从我懂事起,人们就老说着从来不见人去的温泉。温泉就在雪山那边的草原上,那是过去的概念。现在的说法是,雪山这边是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草原上的温泉又是另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牧场也划出了边界。我们的牛群永远不能去到垭口那边的草原。而在过去的夏天,人们可以赶着牛群,越过垭口,一天挪移一次帐房,十多天时间便到了温泉的边上。温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个汇集,一个庞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会,和满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个特别醉心于过去男人们浪游故事的年轻人酒醉后说了一句话。结果,只好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广场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垂着头退后,把脸藏在火光开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这样。生起火堆的人不该照到灼人的火光。
我只感到世界扑面而来(代后记)
这次受《当代作家评论》杂志林建法先生的邀请,来渤海大学参加交流活动,他预先布置任务,一个是要与何言宏先生做一个对话,一个是要我准备一个单独的讲演,无论是何言宏预先传给我的对话要点,还是林建法的意思,都是要我侧重谈谈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或者说是民族性与世界性之关系这样一个话题。这是文学艺术界经常谈及的话题,同时也是一个越谈越歧见百出、难以定论的话题。
去年十月到十一月间,有机会去墨西哥、巴西、阿根廷做了一次不太长的旅行。我要说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旅行,一方面是与过去只在文字中神会过的地理与人文遭逢,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初上文学之路时最初旅程的一次回顾。在这次旅行中,我携带的机上读物,都是八十年代阅读过的拉美作家的作品。同行的人,除了作家,还有导演、演员、造型艺术家,长途飞行中,大家也传看这几本书,并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地理环境中交换对于这些书的看法,至少都认为,这样的书,对于直接体会拉丁美洲的文化特质与精神气韵,是最便捷、最有力的入门书。我说的是同行者的印象,而对我来说,意义显然远不止于此。我是在胡安·鲁尔弗的高原上行走,我是在若热·亚马多的丛林中行走,我是在博尔赫斯的复杂街巷中行走!穿行在如此广阔的大地之上,我所穿越的现实是双重的,一个实际的情形在眼前展开,一个由那些作家的文字所塑造。我没有机会去寻访印加文化的旧址,但在玛雅文化的那些辉煌的废墟之上,我想,会不会在拐过某一座金字塔和仙人掌交织的阴影下与巴勃罗·聂鲁达猝然相逢。其实也就是与自己文学的青春时代猝然相逢。
所以提起一段本该自己不断深味的旅行,是因为在那样的旅途上自己确实想了很多。而所思所想,大多与林建法给我指定的有关民族与世界的题目有着相当关系。在我来说,在拉美大地上重温拉美文学,就是重温自己的八十年代。那时,一直被禁闭的精神之门訇然开启,不是我们走向世界,而是世界向着我们扑面而来。外部世界精神领域中那些伟大而又新奇的成果像汹涌的浪头,像汹涌的光向着我们迎面扑来,使我们热情激荡,又使我们头晕目眩。
林建法的命题作业正好与上述感触重合纠缠在一起,所以我索性就从拉美文学说起,其间想必会有一些与民族性与世界性这个话题相关的地方。
所谓民族性与世界性,在我看来,在中国文学界,是一个颇让人感到困扰,却又长谈不已的话题。从我刚刚踏上文坛开始,就有很多人围绕着这个话题发表了很多的看法,直到今天,如果我们愿意平心静气地把这些议论做一个冷静客观的估量,结果可能令人失望:那就是说,迄今为止,与二十多年前刚开始讨论这些问题时相比,在认知的广度与深度上并未有多大的进展。而且,与那时相比较,今天,我们的很多议论可能是为了议论而议论,是思维与言说的惯性使然,而缺乏当年讨论这些话题时的紧迫与真诚。一些基本原理已经被强调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具体到小说领域,民族化与世界性这样的决定性因素在每一个作家身上,在每一部成功抑或失败的作品中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尤其是如何起到作用,还是缺少有说服力的探讨。
这个题目很大,如果正面突破,我思辨能力的贫弱马上就会暴露无遗。那么,作为一个有些写作经验的写作者,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结合自己的作品,来谈一谈自己在创作道路上如何遭逢到这些巨大的命题,它们怎么样在给我启示的同时,也给我更多的困扰,同时,在排除了部分困扰的过程中,又得到怎样的经验,把这个过程贡献出来,也许真会是个值得探求一番的个案。
谈到这里,我就想起了萨义德的一段话:“所有文化都能延伸出关于自己和他人的辩证关系,主语‘我’是本土的,真实的,熟悉的,而宾语‘它’或‘你’则是外来的或许危险的,不同的,陌生的。”
以我的理解,萨义德这段话,正好关涉到了所谓民族与世界这样一个看似寻常,但其中却暗含了许多陷阱的话题。“我”是民族的,内部的,“它”或“你”是外部的,也就是世界的。如果“它”和“你”,不是全部的外部世界,那也是外部世界的一个部分,“我”通过“它”和“你”,揣度“它”和“你”,最后的目的是要达到整个世界。这是一个作家的野心,也是任何一个文化在当今世界的生存、发展,甚至是消亡之道。
就我自己来说,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那时正是汉语小说的写作掀起了文化寻根热潮的时期。作为一个初试啼声的文学青年,行步未稳之时,很容易就被裹挟到这样一个潮流中去了。尤其是考虑到我的藏族身份,考虑到我依存着那样一种到目前为止还被大多数人看得相当神秘奇特的西藏文化背景,很容易为自己加入这样的文化大合唱找到合乎情理的依据。首先是正在学习的历史帮助了我。有些时候,历史的教训往往比文学的告诉更为有力而直接。历史告诉了我什么呢?历史告诉我说,如果我们刚刚走出了意识形态决定论的阴影,又立即相信文化是一种无往不胜的利器,相信咒语一样相信“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样的斩钉截铁的话,那我们可能还是没有摆脱把文学看成一种工具的旧思维。历史还告诉我们,文学,从其产生的第一天起,就作用于我们的灵魂与情感,无论古今中外,都自有其独立的价值。它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可以丰富一种文化,但绝对不是用于展示某种文化的一个工具。
文学所起的功用不是阐释一种文化,而是帮助建设与丰富一种文化。
正因为如此,我刚开始写作就有些裹足不前,看到了可能不该怎么做,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刚刚上路,就在岔路口徘徊,选不到一个让人感到信心的前行方向。你从理性上有一个基本判断,再到把这些认识融入到具体的写作实践中还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具体说来就是,这样的认识只是否定了什么,那么你又相信什么?又如何把你所相信的观念形态的东西融入具体的文本?从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应该说,我就这样左右彷徨徘徊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最后,是大量的阅读帮助我解决了问题。
先说我的困境是什么。我的困境就是用汉语来写汉语尚未获得经验来表达的青藏高原的藏人的生活。汉语写过异域生活,比如唐诗里的边塞诗,“西出阳关无故人”,以为就是离开汉语覆盖的文化区,进入异族地带了。但是,在高适、王昌龄们的笔下,另外那个陌生的文化并没有出现,那个疆域只是供他们抒发带着苍凉意味的英雄情怀,还是征服者的立场,原住民没有出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我依此指引,读过很多纳兰容若,却感觉并不解决问题,因为所谓“未染汉人风气”,也是从局部的审美而言,大的思想文化背景,纳兰容若还是很彻底地被当时的汉语和汉语背后的文化“化”过来了的。
差不多相同意味的,我可以举元代萨都剌的一首诗:“祭天马酒洒平野,沙际风来草亦香。白马如云向西北,紫驼银瓮赐诸王。”
“白马如云向西北”“沙际风来草亦香”,与边塞诗相比,这北地荒漠中的歌唱,除了一样的雄浑壮阔,自有非汉文化观察感受同一自然界的洒脱与欢快。这自然是非汉语作家对于丰富汉语审美经验的贡献。但也只是限于一种个人经验的抒发,并未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而且,这样的作品在整个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中并不多见。
更明确地说,这样零星的经验并不足以让我这样的非汉语作家在汉语写作中建立起足以支持漫长写作生涯的充分自信。
好在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与纳兰容若和萨都剌们完全不同的时代,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有条件通过汉语沟通整个世 遥远的温泉 下载 mobi epub pdf txt 电子书 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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