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日本桥、上野、浅草、池袋、吉祥寺、御茶水、西麻布、涩谷……东京的每一处地名,都包含着一段历史,一些故事,以及或是行色匆匆、或是笑语盈盈、或是亭亭玉立的美人。历时七年,安西水丸先生遍访东京的大街小巷,用自己出众的文字和画笔,记录下每个地方的点点滴滴。小到地名的由来和好吃的店铺,大到厚重的历史和在艺术上的影响;远到自己童年时的记忆,近到街灯下美人们的时尚……这本书既可以当作旅游导览,又是感情真挚的随笔集,更是一代大师安西水丸艺术人生的集大成之作。
自2007年2月起,日本知名艺术家、村上春树御用的合作插画家安西水丸先生,开始在《小说现代》上隔月连载随笔《东京寻美散步》。
本书收录了自2007年2月至2014年3月作者突然逝世之前,发表的共计44篇随笔,内容都是作者在东京各处的赏玩经历。
在每篇随笔里,安西先生用幽默的笔触解说了各地地名的由来、地方的历史和有名的故事,并通过优美的文字描写了每个地方和自己的关系,自己和这个地方的回忆,以及在寻访过程中邂逅的美丽女性们。甚至在本书中,安西先生还认真介绍了很多值得一去的小饭馆、小酒吧和值得品尝的美味。
作为一本集安西先生艺术生涯大成的作品,这本随笔集尤为奇妙之处在于,即使作为一本东京旅游导览也也有极高价值。再配上安西老师的百余幅妙趣横生的插画作品,让这本书具备了极高的收藏价值。
1942年出生于东京都,自日本大学毕业后,曾就职于电通,并于1969年赴美,就职于ADAC设计工作室。1971年回国后,来到平凡社担任美术指导,后辞职成为自由职业者。之后以插画家、小说家等多种身份活跃于多个领域,并致力于培养后辈插画家。除了插画作品外,还有多部著作,在文学和戏剧界也是颇具造诣的大师。作品有《水丸剧场》《小小的城下町》《地球小道》等。2014年3月19日逝世。
原则上我写东西时不喝酒,但这次想到有水丸君配画就做不到了,不知不觉走去厨房,不知不觉往威士忌里兑水,边喝边写。说得极限些,我的文章一旦由安西水丸君配画,就全部沁入了“水丸性”。
——村上春树
2007年
日本桥篇
从谷中到上野,再到浅草
雨中巢鸭,去往大塚、池袋
从门前仲町到佃、月岛
逛不够的吉祥寺
从御茶水到神田神保町
2008年
自由之丘,遍地都是美丽少妇
从西麻布到麻布十番
“怀念与空虚”——涩谷一带
“城市中心的烟花巷”——四谷荒木町、神乐坂附近
“戏剧和傻瓜情侣”——下北泽一带
在三宿、三轩茶屋一带,女人们喜欢早上泡澡
2009年
“东京第一美女”日比谷、丸之内和银座附近
从三宅坂到九段下
曾经处处是“狗窝”,中野、高元寺一带
从新宿二丁目到歌舞伎町
从南千住到北千住
从羽田机场到品川
2010年
从目黑川沿岸到惠比寿
从府中到国立
所谓御台场。漫步台场
称雄世界的电器街秋叶原漫步
从两国到锦丝町、龟户附近
青山、原宿附近
2011年
根津、千駄木、谷中一带
二子玉川附近
从森下到高桥、清澄
板桥一带
八王子一带
上中里、王子一带
2012年
青梅附近
龟有、金町、水元公园附近
町田一带
广尾附近
从番町到麹町一带
目黑、五反田一带
2013年
目白一带
大岛附近
江古田、练马、石神井公园一带
滨松町一带
从白金台到高轮、三田附近
大久保、百人町一带
2014年
后乐园一带
漫步八丈岛
那么,我的“东京美女散步”要从哪里开始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第一站选在日本桥一带比较好。
先坐地铁,在银座线的京桥站下车,沿着中央大街往日本桥方向匀速前行。经过高岛屋百货商场时,我临时起意,决定去见一见在五层工作的小爱。在卖场没有找到她,我便询问周围的店员,店员很快把她叫了出来。
小爱出生在练马区,今年应该快二十八岁了。两年前,某出版社的两位编辑组织了一场男女联谊会,竟然把我给拉了过去。女方那边是四个人,小爱是最晚出现在聚会餐厅的那个。虽然称不上绝世美人,但她皮肤白皙,身上有一种能勾起男人情欲的东西。之后的事情嘛,请允许我省略一万字。
“好久不见。”
“最近也没收到你的邮件,还以为你嫁人了呢。”
“我呀,总也嫁不出去呢。”
小爱说她今天八点以后有时间,于是我们约好到时见,然后我就离开了高岛屋。这可真是给“东京美女散步”开了个好头啊!
等我走到日本桥,发现这里比往日热闹不少——也许是到了岁末的缘故吧,人流穿梭,熙熙攘攘。有时会看到一身OL装扮的女人一溜小跑走进便利店,也许是急着办什么事,外套也不穿,应该是在这附近上班的白领吧。那急匆匆的样子真是妩媚动人,别有一番风情。也许是此地风土气质的缘故,即便是中年妇人,身上也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风韵。
日本桥的正上方就是高速公路。虽说日本桥被高速公路压着,看起来很痛苦,不过桥本身仍旧散发着威严的气质。过了桥,右边便是日本桥河岸鱼市遗迹。大正十二(1923)年9月1日临近正午时分,关东大地震发生,此后整整三天,东京成了一片火海。地震后,日本桥鱼市不被允许在原址上重建,于是便迁移到了如今的筑地(期间曾在芝浦设立过临时市场)。渔业从业者们至今依然常说“鱼河岸”,而不是筑地批发市场或筑地鱼市,这是日本桥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
在日本桥下方流淌的河流是日本桥川。过了桥,左边立了一块日本桥由来碑。根据碑上记载,这座桥历经19次改造,现在的桥是明治四十四(1911)年四月建造完成、具有文艺复兴风格的花岗岩石桥。
地铁银座线日本桥站的出口旁边,曾经有一座白木屋商场(昭和三十一年归入东急百货店旗下,昭和四十二年成为东急百货店日本桥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上高中时,白木屋商场店前曾有一座埃米利奥·格雷科的雕塑。
关于白木屋,我还想起了一件事。昭和七年(1932年)十二月,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很大的火灾。那场大火烧毁了主楼四层以上的建筑,也成为日本第一起高层建筑火灾。这场悲惨的灾难造成14人死亡,21人重伤,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有提及的必要),有很多穿和服的女性因为觉得羞耻,不肯跳楼逃生,这也造成了遇难人数的增加。当时的女人果然优雅。若是现在,恐怕就算全裸也会飞奔出来吧。不管怎样,这场火灾过后,日本女性便开始穿内衣了。
接下来,我要写的话恐怕要遭到批判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女性在穿和服的时候,还是只穿贴身内裙比较好啊……
走过日本桥,就到了日本桥室町。面朝北站在中央大街上,左边是三越百货,右边是鳞次栉比的老店。
桥南端的东侧是警视厅日本桥派出所,这附近以前是示众场,是将犯人们捆绑示众的地方。示众之刑是为了警示民众的一种刑罚。我曾经在伊藤晴雨的画中见过年轻女子遭受示众之刑的样子,看得我后背阵阵发凉。
到了午饭时间,我在老店铺云集的区域一角找到了一家名叫“Rain(らいん)”的专做咖喱的店,点了一份猪肉咖喱饭(780日元)。没想到店里的年轻女孩还挺多,这顿饭吃得非常养眼。有四位胸前佩戴名牌的女孩,似乎在附近工作,其中一位叫外村的女孩长得很像石田百合子,让我不禁有些心动。其实四位女孩的样貌都非常出众,是不折不扣的美女。
“对不起打扰了,我正在写这样一个专栏,如果时间方便的话,下班后能一起在附近喝一杯吗?”
“真的吗?好开心!到时见哦~~”
如果事情可以这样发展就好了,可现实往往并非如此。吃完猪肉咖喱饭,我就走出了店铺。
关于日本桥室町这个地名中“室町”一词的来历,一种说法是模仿自京都“室町”,另一种说法是,由于附近有很多商家,所以仓库(“室”)也多。过了三越百货就是三井办公大楼(里面有三井纪念美术馆)和日本桥三井塔楼大厦。三越百货是伊势人三井八郎兵卫创建的,创建时的商号叫作“越后屋”。和白木屋一样,最初也是一家和服店。也许正因为是“三井的越后屋”,所以才叫“三越”吧。这附近多是三井家的企业。
平时很少在这附近走动,今天才发现此处竟然有这么多年轻美人。而且感觉上,是那种性格上很成熟的女人。她们和那些在青山、涩谷和原宿一带出没的个性张扬的街头辣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姑娘。看来这里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
在大和屋买了木鱼干,在神茂买了鱼糕,在贝新买了时雨文蛤,在有便堂买了细头毛笔和信笺,这下过年用的东西就置办得差不多了。
在三越百货的前面,有日本桥新潟馆和日本桥岛根馆,分别销售各自县里的特产。这两家特产直营店里挤满了前来购买商品的顾客。
司马辽太郎曾经写过,日本美人的产地非岛根县莫属。不过,于我而言,这美人产地,新潟县才当之无愧。无论如何,两县的物产馆都设在日本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遇。
一阵寒风吹来,街上的女士们仿佛都有些怕冷,微微瑟缩着匆匆前行。女人嘛,就是要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样子才惹人怜爱。
随后,我顺着江户路,向日本桥小传马町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往日时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从纽约回到日本,在进入平凡社工作之前,我都在日本桥室町一座大楼的地下一层工作。1971年6月、7月和8月,整整三个月。
那座楼属于朋友的一个熟人,对方说如果我想做自由职业者,地下室可以免费给我使用。我当时已经不想进公司工作了,所以这处办公场所可以说帮了我的大忙。
不过,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位女士在地下室工作了,所以电话是我们两人共用的。这位女士名叫中川寿美(假名),比我大五岁,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后来,我和中川小姐完全断了联系。不过现在偶尔想起来,对她依旧印象深刻,她是那种会出现在竹久梦二[2]画中、浑身笼罩着寂寞气息的女人。我说过中川小姐大我五岁,当时我已经29岁,那么中川小姐应该是34岁了。我那时没什么工作,于是每天都在帮中川小姐接电话。她多数时候都在外面采访,有时我还会去千疋屋(Sembikiya)给她买冰激凌。
没过多久,我的钱就花光了。我偶然看到了报纸上的招聘启事,通过了平凡社的入职考试,总算是混了进去。
一边回忆过去,我一边来到了日本桥小传马町。在地铁日比谷线的小传马町站附近,有一座十思公园,这里有一块传马町牢房的标志。这一带曾经是历史剧里经常出现的小传马町牢房。十思公园前的大安乐寺里有一座刑场,吉田松阴就是在这里被处决的。
我沿着人形町路,向日本桥人形町走去。
关于人形町这个地名的来历,听说是因为从水天宫到神田一带,有很多贩卖人偶[3]工艺品的店铺,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我很中意这个名字,当初以自由插画家的身份开始工作时,还曾经想要把工作室设在人形町。不过仔细一想,恐怕没有人愿意走这么远的路来找我谈工作,所以最后还是把工作室设在了青山。如果当时能像现在这样普及电子邮件、传真和快递,恐怕我也就变成“人形町的水丸”了。
来到这里,就像是来到了下町[4],年轻女性的装扮也少了几分刻意。这倒是很符合这片街区的氛围。
人形町交叉路口的烟草店前面,有一块玄冶店遗迹碑。作为那部著名的歌舞伎狂言《与话情浮名横栉》中女主人公阿富的风流宅邸,玄冶店广为世人所知。这里所说的阿富,就是演歌歌手春日八郎演唱的那首红遍全国的歌曲《阿富》中描写的女性。歌词开头是这么写的:“墨绿的松枝探出雅致的黑墙,墙内住着一位美人,婀娜多姿,秀发如瀑”(山崎正作词,渡久地政信作曲)。可是我小时候,却把这段歌词完全听成了另一个意思。我一直以为是“风流倜傥的黑兵卫,来到了神轿游行的大街上”。风流潇洒的黑兵卫,来到了抬着神轿、举行庆典的热闹街市——我内心一直是这样解释的。啊!一不小心又抖出了一个自己的无聊糗事。
不过呢,《与话情浮名横栉》中,“伤疤与三郎”和阿富久别重逢时唱的那段台词特别好。
“爱情是多么短暂又不值一提,越是相爱越是害了对方。”
对爱情的感悟,果然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接下来,我开始向水天宫方向散步,沿着甘酒巷走向歌舞伎·戏剧剧场明治座。依次走过有被称作鸡蛋鸡肉盖饭鼻祖的老店Tamahide和鸟忠,发现竟然有卖三弦的店铺,这条街果然别有一番风情。以前我偶尔会在这附近喝点酒,最近因为太忙了,没怎么来。
明治座后面是滨町公园。在这一带,只要一说“日本桥滨町”,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明治座。明治座建成于明治六年(1873),当时坐落在久松町,最初的名字是“喜升座”。在经历了演出低谷期和火灾之后,喜升座成为初代市川左团次[5]的大本营,获得了重生,这便是明治座。从小时候起,我就常常和姐姐们来这里一起看戏。只要一提起明治座,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姐姐们身穿和服的样子。
还有一样是一提起“日本桥滨町”就能脱口而出的——藤田Masa作词、大村能章作曲的歌曲《明治一代女》。
飘飘摇摇,滨町河畔,
婀娜起舞的垂柳难掩娇羞。
我小心回避着旁人的目光,
悄悄划出小船,
谁料这恼人的夜风却前来阻挠。
唔……实在太撩人了。这才是日本桥,这才是江户的女子啊!
走进滨町公园,嚯!这里也是,那里也是,满眼都是牵着狗的男男女女。那些没拴狗链的狗,一股脑地朝我跑来。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世界级恐犬症患者,会被吓得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来。然而,为了不让大家觉得我是个怪人,我只好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横穿这座遍地是狗的公园,咬着牙走到隅田川河畔。风,好凉。
一位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正站在自行车旁吸烟。我向她借了个火儿,点了根雪茄。
“你住在这附近吗?”
“嗯,就在旁边。”
她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朝甘酒巷的方向指了指。
“真好啊,能住在这一带。住很长时间了吗?”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是吗?人形町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她一下子就笑了。近来,姑娘们大多爱在脸上扯出敷衍式的礼节性微笑或,是接连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像这种瞬间流露的自然笑容,实在是令人着迷。从她的话语里得知,她家是制作纸箱的。“怪不得要在外面吸烟,看来是因为家里没法吸啊。”我自顾自地在心中揣测,到最后也没有问她。
今天,我从京桥走到日本桥,又一路走到了人形町。路上也遇见了好姑娘。果然美妙!日本桥是东京的中心。无论是住在这里的女人,还是在这里工作的女人,都深谙东京这座城市的灵魂,懂得什么才是最地道的东京气质。我彻底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时针指向傍晚七点。该给高岛屋的小爱打电话了。
[1]作者自2007年2月起在《小说现代》上隔月连载随笔《东京美女散步》。本书收录了自2007年2月至2014年3月作者突然逝世之前发表的共计44篇随笔——译注。
[2]竹久梦二(1884-1934),日本画家、诗人,大正浪漫的代表人物。以美人画闻名,作品常被称作“梦二式美人”。
[3]“人形”在日语中即为人偶的意思。
[4]城市里商业、手工业者等平民的聚居地——译注。
[5]歌舞伎演员。第四代市川小团次之养子,原名高桥荣三。他改革剧场,打破歌舞伎界的陈旧习俗,并创作新剧,与第九代市川团十郎、第五代尾上菊五郎一起,为振兴歌舞伎做出了巨大贡献。创建明治座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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