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法国19世纪富艺术魅力的作家之一
★青少年必读经典,入选“语文新课标必读书目”
★据经典代表作《卡门》改编的同名歌剧全球上演率高
《梅里美中短篇小说经典(套装上下册)》为“名家名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之一。精选梅里美中短篇小说共12篇,其中包括《伊勒的维纳斯》《高龙芭》《卡门》《阴错阳差》《蓝色房间》等经典名篇。作品中瑰丽的异域色彩,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以及作者独特的叙述手法,带领读者进入一个个异想世界。
梅里美(1803—1870),法国小说家、剧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生于巴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境富裕,从小擅长绘画,对外国语言有浓厚的兴趣。大学毕业后,结识了司汤达、夏多布里昂等作家,并受其影响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作品以文体精确细腻、严谨有力著称。代表作有《高龙芭》《卡门》等。
★梅里美不相信上帝存在,但是他不敢肯定魔鬼不存在。
——法国文学评论家 圣伯夫
马铁奥·法尔科恩 / 009
伊勒的维纳斯 / 023
查理十一世的幻视 / 059
勇夺棱堡 / 069
菲德里哥 / 077
高龙芭 / 091
塔曼戈 / 247
卡门 / 271
阴错阳差 / 341
炼狱中的灵魂 / 415
卢克莱齐亚夫人街 / 485
蓝色房间 / 513
梅里美生平和创作年表 / 531
马铁奥·法尔科恩
出韦基奥港西北方向去本岛的腹地,行客会发现地势陡然升高,山路蜿蜒崎岖,时有乱石阻塞,沟壑隔断,走上三个钟头,便来到一大片丛林的边缘。这片丛林正是科西嘉牧羊人和强盗的家园。要知道,科西嘉农民往往放火烧荒,烧毁一片树林,田地就省得施肥了。哪怕火势蔓延也在所不惜,不管怎么样,反正一个好收成完全有把握,树木烧成灰肥沃了土地,只要撒下种子就行了。收获时也只割麦穗,不去费那劲割麦秸。地里的树根烧不死,来年开春又发出嫩枝,密密麻麻,用不了几年,就长到七八尺高,形成茂密的矮树林,这便是丛林。各种树木和灌木混杂疯长,纠结在一起,枝繁叶茂,密不透风,连野羊都钻不进去,而人只有抡起斧头,才能打开一条通道。
你若是杀了人,那就躲进韦基奥的丛林去吧,带上一支好枪,备足火药和子弹,你就可以安心地在那里生活。也别忘记带一件连着风帽的褐色斗篷,睡觉时可以当铺盖。牧羊人自会给你鲜奶、奶酪和栗子吃。除非要补充弹药,你不得不进趟城,此外就根本不用怕法庭或死者家属的追查了。
一八××年我在科西嘉逗留期间,马铁奥·法尔科恩就住在离这片丛林半法里远的地方。在当地他算得上富裕,日子过得非常自在。也就是说什么也不用干,靠羊群的产品生活,只需雇些游牧的人替他赶羊群上山,到处放牧就行了。我见到他时,我要讲述的事件已经发生两年了。看上去他顶多不过五十来岁,你不妨想象一下,那是个敦实健壮的汉子,一头鬈发黑如墨玉,鹰钩鼻子。薄薄的嘴唇,大眼睛炯炯有神,肌肤的颜色就跟皮靴衬里一样。他的枪法极准,就在这好枪手比比皆是的地方,他也是超群出众的。譬如说打野羊,马铁奥向来不用霰弹,在一百二十步开外,他能一枪命中,瞄头打头,瞄肩打肩。他夜晚摆弄枪,也同白天一样得心应手。他这种神奇的枪法,我听人介绍过,而没有到过科西嘉的人恐难相信。据说点燃一根蜡烛,放到八十步远的一张餐盘大小的透明纸后面,他举枪瞄准,待人吹灭蜡烛一分钟之后,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开枪,四发也有三发射穿那张纸。
马铁奥·法尔科恩有这样超人的本领,自然名气特别大。据说他可以成为你的好朋友,也可能成为你的危险敌人;他为人倒是热心肠,乐善好施,在韦基奥港一带,同所有人都能和睦相处。不过,据说他在科尔特城讨老婆的时候,手段就非常凌厉,结果了一个在战场上和情场上的劲敌:那人正对着挂在窗上的镜子刮胡子,突然被一颗飞弹击毙,这一枪,人们总算在马铁奥的账上。这件事平息之后,马铁奥结婚了。他妻子吉玉色帕头三胎给他生的都是女儿(气得他发疯),最后才算生了个儿子,取名福图纳托:这是全家的希望,唯一的香火继承人。几个女儿都找了个好人家:万一有事,父亲可以指望几个女婿的匕首和火枪。儿子刚到十岁,但已经看出是棵好苗子。
且说秋季的一天,马铁奥一清早就同妻子出门,去丛林的一片空地瞧瞧自家的一群羊。小福图纳托也要跟去,但是路途太远,再说,也总得留个人看家,父亲没有答应:下面会看到,他不带儿子去该不该后悔。
父亲走了有几个钟头了,小福图纳托安安静静地躺着晒太阳,望着一座座青山,心里盘算星期天要进城,到叔父“伍长”家吃饭的事儿,他的冥想猛然被一声枪响打断。他站起来,转向传来枪声的那片平川。接着又有几声枪响,间隔时间长短不一,但是越来越近。在平川通向马铁奥家的小道上,终于出现一条汉子,他头戴山区人戴的尖顶帽,满脸胡须,浑身衣衫褴褛,拄着长枪,吃力地迈着步子——他的大腿刚刚挨了一枪。
此人是个“强盗”,他夜间进城去买火药,路上中了科西嘉轻步兵的埋伏。他经过顽强抵抗,终于脱身撤离,但士兵紧追不舍,他便从一块岩石到另一块岩石阻击。然而,他没有把追兵落下多远,自己又受了伤,逃不到丛林就要被追上。
他走到福图纳托面前,问道:
“你是马铁奥·法尔科恩的儿子?”
“对。”
“我是吉亚内托·桑皮埃罗。黄领子追来了,我走不动了,把我藏起来。”
“我没有经过爸爸同意就把你藏起来,他会怎么说呢?”
“他会说你干得好。”
“谁知道呢?”
“快藏起我,他们来了。”
“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吧。”
“让我等着?真该死!再有五分钟他们就赶到了。好了,藏起我,要不我就宰了你。”
福图纳托极为镇定地回答:
“你枪里没子弹了,皮带里也没有弹药了。”
“我还有匕首呢!”
“可你跑得有我快吗?”
他一下子就跳开了。
“你不是马铁奥的儿子!你就眼看着我在你家门口被人抓走吗?”
孩子似乎动心了。
“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他又凑到跟前问道。
“强盗”伸手摸摸挂在腰带上的皮袋,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这无疑是他留着买火药用的。福图纳托一见银币,就眉开眼笑,他一把抓过来,对吉亚内托说:
“一点儿也不用担心。”
他走到住宅旁边的干草垛,立刻扒出一个洞,等吉亚内托钻进去缩成一团,孩子再把洞填死,既留点儿空气呼吸,又不会让人看出里边藏了人。他还想出个鬼点子,去抱来猫妈妈和几个猫崽儿,放到草垛上,好让人相信刚才没人动过草垛。继而,他又发现靠近家的小道上有几处血迹,就仔细地用尘土盖住,全布置妥当,他这才若无其事,重又躺下晒太阳。
几分钟之后,六名身穿棕褐色黄领军服的士兵,由一名军士带领,来到马铁奥家门前。这名军士还同马铁奥家沾点儿亲(众所周知,在科西嘉论亲要比别的地方论得远),他名叫蒂奥道罗·冈巴,是个干事卖力的家伙,强盗都惧他几分,有好几个已经被他逮住。
“你好哇,大侄子,”他走上前对福图纳托说道,“你长这么高啦!刚才你瞧见有人经过吗?”
“嗳!我还没有长到你这么高呢,小叔。”孩子傻里傻气地答道。
“将来就有我这么高了。哎,告诉我,你没看见有个人过去吗?”
“问我看没看见有个人经过?”
“对,一个戴黑丝绒尖顶帽、穿红黄两色条纹短外套的男人,你见到了吗?”
“一个戴黑丝绒尖顶帽、穿红黄两色条纹短外套的男人?”
“对,快点儿回答,别重复我问的话。”
“今天早晨,本堂神甫先生骑着他的马皮埃罗,打我们家门口经过,他问我爸爸身体好吗,我回答说……”
“嘿!小鬼头,你跟我耍什么花样儿?快点儿告诉我,吉亚内托跑哪儿去啦,我们就是在追他呢,我可以肯定,他走了这条道儿。”
“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就知道你看见他了。”
“睡觉的时候,还能看见过路的人吗?”
“你没有睡觉,小懒蛋,枪声早把你惊醒了。”
“你还真以为你们的枪声那么响吗,小叔?我爸爸的大枪可响得多。”
“见你的鬼去吧,该死的坏小子!没错,你见到了吉亚内托。也许就是你给藏起来了。喂,伙计们,进屋里去,瞧瞧我们追的人在不在里面。那浑蛋只有一条好腿了,他不会那么糊涂,一瘸一拐往丛林赶。况且,血迹到这儿就没了。”
“爸爸会怎么说呢?”福图纳托嘿嘿冷笑,问道,“有人趁他出门,就闯进他家里,他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小无赖!”冈巴军士揪住孩子的耳朵,说道,“我只要吭一声,就能让你变变腔调,你知道吗?用刀背抽你二十下,也许你就说了。”
福图纳托一直在冷笑。
“我爸爸是马铁奥·法尔科恩!”他用夸张的口气说道。
“小鬼头,我可以把你带到科尔特或者巴勒蒂亚,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说出吉亚内托·桑皮埃罗在哪儿,我就把你关进地牢,让你戴上脚镣睡草铺,把你送上断头台。”
孩子听了如此荒唐可笑的恐吓,不禁咯咯大笑。他又说了一遍:
“我爸爸是马铁奥·法尔科恩。”
“军士,”一名士兵低声说道,“咱们不要跟马铁奥闹翻了。”
冈巴显然十分尴尬,他小声同察看过整个住宅的士兵商量。搜查花不了多大工夫,科西嘉人的住宅,不过是一间四方小屋而已,家具也只有桌子、凳子、木箱以及猎具和生活用具。这时,小福图纳托抚摩着他的那只大猫,仿佛在幸灾乐祸,看为难的士兵和那叔叔的热闹。
一名士兵走到草垛跟前,他看了看母猫,漫不经心地往草垛里捅了一刺刀,随即耸了耸肩膀,似乎觉得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免可笑。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而孩子的脸上也丝毫不动声色。
军士和他的小队垂头丧气,已经认真地望了望平川,好像要原路返回了。这时,小队长已确信,恐吓马铁奥的儿子,不会产生一点儿作用,就想最后试一试,套近乎和给好处有没有效力。
“大侄子,”他说道,“我觉得你这孩子还真机灵!将来肯定有出息。可是,你却跟我捣蛋。若不是怕惹我那表哥马铁奥伤心,我不把你带走才见鬼呢!”
“哼!”
“等我表哥回来,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他,他一定会惩罚你说谎,用鞭子抽得你流血。”
“真的吗?”
“等着瞧吧……喏,你听着……要当个诚实的孩子,我就送给你一样东西。”
“小叔啊,我倒要劝你一句:你们再这样耽误工夫,那个吉亚内托可就要钻进林子了,再要去那里抓他,就得好几个有你这样胆量的人。”
军士从兜里掏出一只银怀表,足以值十埃居,他见小福图纳托瞧着表眼睛一亮,便拿着挂在钢链上的银表,对孩子说道:
“小滑头!你很想有这样一只表,挂在脖子上,到韦基奥港的大街上走走,像孔雀那样得意。如果有人问你:‘几点钟啦?’你就可以回答:‘瞧瞧我的表嘛。’”
“等我长大了,我那伍长叔叔会送给我一只表。”
“不错,可是,你叔叔的儿子早就有了一只……老实说,不如这一只漂亮……然而,他可比你年龄小啊。”
孩子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你想要这只表吗,大侄子?”
福图纳托侧目瞟着那只表,犹如一只猫盯着主人送到眼前的一整只烧鸡,只因感到是在逗它,才未敢伸爪子去抓,还不时移开目光,免得经不住诱惑,但总是舔着嘴唇,似乎在对主人说:“开这种玩笑也太残忍啦!”
军士冈巴递过表,倒显得诚意奉送。福图纳托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苦笑一下,对他说道:
“你为什么要戏弄人呢?”
“我以上帝发誓,并不戏弄人!只要你告诉我吉亚内托在哪儿,这只表就是你的了。”
福图纳托不由得怀疑地微微一笑,他那对黑眼睛盯着军士的眼睛,要极力看出对方的话有几分可信。
“我若是不按照这个条件把表给你,”军士叫起来,“就让我丢掉这军衔!这些伙伴都是证人,说过的话我也不能改口。”
他这么说着,怀表也越送越近,几乎要触到孩子苍白的面颊。贪欲和待客的信义,在这个孩子的灵魂深处所展开的搏斗,流露到他的脸上。他那袒露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仿佛要憋死了。这工夫,那怀表一直在他眼前摇晃,旋转,几次擦到他的鼻尖。终于,他的右手渐渐抬起,伸向那只表,手指刚刚触到,整个儿怀表就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了,但是军士还没有放开表链那一端……表盘是天蓝色的……表壳新擦过……太阳一晃,它就像一团火……这诱惑太大了。
福图纳托又抬起左手,用拇指从肩头指了指他靠着的草垛。军士立刻会意,他放开表链。福图纳托感到表只属于他一人了,他像黄鹿一样,敏捷地站起身,离开草垛十来步远。士兵们马上动手翻草垛。
不一会儿就看见里面的草动起来,爬出一个手持匕首、浑身是血的汉子。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可是伤口的血凝固了,根本站不住,随即又跌倒了。军士扑上去,夺下他的匕首。他抵抗也没用,众人立刻将他捆个结实。
吉亚内托躺倒在地,浑身被绑得像一捆柴草,他的头转向又走到身边的福图纳托。
“兔崽子!……”他骂了一句,声调透着愤怒,更含着蔑视。
孩子又把先前接受的银币扔给他,感到自己不该再拿人家的钱了。然而,那个逃亡者似乎并没有注意孩子的这一举动。他十分冷静地对军士说:
“我亲爱的冈巴,我走不了路了,你只好把我背进城了。”
“刚才你可跑得比鹿还快,”军士残忍地接口道,“不过你放心,把你逮住我太高兴了,就是背你走上一法里也不累。话是这么说,我的老伙计,我们这就用树枝和你的外衣给你做副担架,到了克雷斯波利农场,我们就能弄到马了。”
“好吧,”被捕的人说道,“担架上再铺点儿干草,我躺着好受点儿。”
有些士兵忙着用栗树枝绑担架,有的则给吉亚内托包扎伤口,这工夫,马铁奥·法尔科恩和妻子突然出现了。他们正走到通向丛林的小道的拐弯处:妻子扛着一大袋栗子,压弯了腰,吃力地往前走,而丈夫则昂首阔步,手里拿杆枪,肩上还斜挎一支,须知一个男子汉只拿自己的武器,背负别的东西是丢脸的事。
马铁奥一见有大兵,头一个念头就以为是来抓他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难道马铁奥同司法机构有什么过节吗?没有。他一向名声不错,正如人们所说,他是个“声望很高的人”。然而,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里人,但凡科西嘉的山里人,仔细搜索一下记忆,总能想起动刀动枪之类的小过失。比起别人来,马铁奥倒是问心无愧,十多年来,他的枪口就没有对准什么人了。不过,他是个遇事谨慎的人,先进入戒备状态,一旦有事就能自卫。
“老婆,”他对吉玉色帕说道,“放下袋子,做好准备。”
妻子立刻照办。他怕斜挎在肩上的大枪碍事,便摘下来交给妻子,又给手中的枪上了子弹,便顺着路边一棵棵树,慢慢朝自己的家走去,一发现敌对的情况,就闪身躲到最粗大的树干后面还击。妻子紧跟在身后,拿着替换用的枪支和子弹袋。在战斗中,一个能干的妻子,就是可以给丈夫上子弹。
而另一方,军士见马铁奥枪口向前,手指扣着扳机,一步一步朝前走,心里就忐忑不安。
“万一马铁奥是吉亚内托的亲戚,”军士心中暗道,“或者是他朋友,想要保护他,那么两支枪的子弹就会撂倒我们两个人,就像把信投进信筒那样准确无误,万一他不顾亲情,枪口瞄向我……”
他正自束手无策,忽然做出一个十分勇敢的决定:单独一人走向马铁奥,像老熟人那样打招呼,对他讲讲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一小段路,他走起来就觉得无比漫长。
“喂!嘿!我的老伙计,”他叫道,“你怎么样啊,我的朋友?是我呀,我是冈巴,你的表弟。”
马铁奥站住了,没有应声,但是他随着军士的话音,轻轻抬起枪口,待军士走到跟前,枪口已经朝天了。
“你好,大哥,”军士伸出手去,说道,“好久没有见面了。”
“你好,兄弟。”
“我顺道来向你和表嫂佩帕问个好。我们今天可跑了远路了,不过累点儿也不冤枉,总算抓到一个大家伙。我们刚刚逮住了吉亚内托·桑皮埃罗。”
“谢天谢地!”吉玉色帕嚷道,“上周他还偷了我们一只奶羊呢。”
冈巴听了这话真高兴。
“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道,“他那是饿的。”
“这小子像狮子一样顽抗,”军士只好又说道,“他打死了我们的一名士兵,这还不算,他还打断了下士夏尔冬的胳膊。那倒没有多大关系,下士不过是个法国人……后来,他藏了起来,鬼也休想发现他藏在哪儿。要是没有我这大侄子福图纳托,我绝不可能找到。”
“福图纳托!”马铁奥叫了一声。
“福图纳托!”吉玉色帕也跟着重复。
“对,吉亚内托那小子躲进那边的草垛里。可是,我的大侄子向我点破了他的鬼花招儿。因此,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他那伍长叔叔,好让那位伍长奖赏给他一件好礼物。在写给代理检察长先生的报告中,我也要列上你们父子的名字。”
“该死!”马铁奥低声诅咒。
他们走到小队跟前。吉亚内托已经躺在担架上,等待被押走,他一瞧见马铁奥由冈巴陪伴走过来,便咧嘴怪笑一下,随即扭过头去,朝门槛啐了一口,骂道:“叛徒窝!”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把“叛徒”的字眼安到法尔科恩的头上。这笔污辱账,一匕首下去就能清算,不必来第二下。然而,马铁奥只是抬手捂住额头,仿佛已经累垮的人那样。
福图纳托一见父亲回来,便进屋去了。不大工夫他又出来,手上端着一大碗奶,低垂着眼睛送到吉亚内托面前。
“滚开!”逃亡者冲他一声雷吼。
接着,吉亚内托转向一名士兵:
“伙计,给我点儿水喝。”他说道。
那名士兵将自己的水壶放到他手上,“强盗”接过刚才还同他交火的人的水喝下去。然后,他请求他们不要反绑他,把他双手捆在胸前。
“我喜欢舒服点儿躺着。”他说道。
士兵们赶紧满足他的请求,接着,军士发令动身,他向马铁奥道别,不见对方应声,便急速朝平川走去。
马铁奥过了有十分钟还不开口。孩子眼神惶恐,忽而看看母亲,忽而望望父亲。而父亲则拄着大枪,注视着他,那表情显然憋了一肚子火。
“你真是出手不凡啊!”马铁奥终于说话了,他语调平静,但是在了解他的人听来却很可怖。
“爸爸!”孩子叫了一声,眼里含着泪,上前就要跪下。
可是,马铁奥却喝道:“离我远点儿!”
孩子站住了,一动不动,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哭泣。
吉玉色帕走过来。她刚刚发现福图纳托衬衫里露出的表链。
“这表是谁给你的?”她严厉地问道。
“我那军士小叔。”
马铁奥一把抓过那只怀表,用力往一块石头上摔去,摔得粉碎。
“老婆,”他说道,“这孩子是我生的吗?”
吉玉色帕棕褐色的脸当即变成砖色。
“你这是什么话,马铁奥?你明白是在跟谁说话吗?”
“那好,这孩子是家族里第一个有叛卖行为的人。”
福图纳托抽噎得更厉害了,法尔科恩那山猫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最后,他拎起枪把往地下一磕,又扛在肩上,喝令福图纳托跟着他,便重又踏上通往丛林的小道。孩子就乖乖地跟在后面。
吉玉色帕追上来,抓住马铁奥的胳臂。
“他是你儿子呀!”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丈夫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放开,”马铁奥回答,“我是他父亲。”
吉玉色帕搂住儿子亲了亲,哭着回屋去了。她一下跪到圣母像面前,虔诚地祈祷起来。这工夫,法尔科恩沿小道走出去二百来步,下到一条小山沟才停住。他用枪托敲了敲地面,觉得泥土松软好挖,认为这地点适合,便执行他的计划。
“福图纳托,到这块大石头旁边来。”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又跪下。
“念祈祷经吧。”
“爸爸,爸爸,可别杀我呀。”
“念祈祷经吧!”马铁奥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可怖。
孩子边抽泣边结结巴巴背诵《天主经》和《信经》。每背完一段祈祷经,父亲就朗声和一句:“阿门!”
“你会的祈祷,就这些吗?”
“爸爸,我还会背《圣母经》和婶子教我的连祷文。”
“这可够长的,没关系,背吧。”
孩子声音微弱,背完了连祷文。
“背完了吧?”
“噢!爸爸,饶命!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干这种事啦!我会恳求小队长叔叔,非得放了吉亚内托不可!”
孩子还在说,马铁奥子弹已经上了膛,举枪瞄准,同时对他说:
“愿上帝宽恕你!”
孩子拼命挣扎一下,要起来抱住父亲的双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马铁奥开了枪,福图纳托倒下毙命。
马铁奥看也不看一眼尸体,又踏上回家的路,要取一把铁锹来埋葬儿子,没走出几步,就撞到闻声赶来的吉玉色帕。
“你干了什么事呀?! ”吉玉色帕嚷道。
“判决。”
“他在哪儿?”
“在小山沟。我这就把他埋了。他临死按基督徒的方式祈祷了。我会请人给他做弥撒的。派人去告诉我女婿蒂奥多罗·比昂希,让他们来同我们一起住吧。”
……
边缘的神话 梅里美(1803—1870)的小说非常好看,一个半世纪流行至今,始终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它们吸引读者的一个突出特点,借用流行的字眼,就是富有“刺激性”。梅里美和雨果、巴尔扎克都是同时代人,当时在文坛上也是齐名的。从作品的数量和深度来看,如果把雨果、巴尔扎克的著作比作“大型超市”的话,那么,梅里美的小说就是“精品小屋”了。
梅里美仅以其《卡门》《高龙芭》《伊勒的维纳斯》等十余种中短篇小说,就跻身大家的行列,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仅就《卡门》而言,1847年一发表,便成为经典之作。而经比才作曲的歌剧《卡门》,又成为西方歌剧经典中的经典,久演不衰,与小说并举双赢。
梅里美的小说篇幅不长,数量又不多,而且反映社会的深度和广度,也远远比不上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的作品,却能显示出永恒的艺术魅力,成为“梅里美现象”,这就值得仔细探究了。
我看梅里美小说所产生的印象,大抵可以借用《卡门》中这样一段话来描述:
“敲响晚祷钟的几分钟前,一大群妇女欢聚在高高的河堤脚下,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迹其中。晚祷钟声一敲响,即表明天黑了,等到钟敲最后一响,所有女人便脱光衣裙,进入水中。于是欢叫声、嬉笑声响成一片,真是沸反盈天。男人都站在堤岸上面,眼珠瞪得要冒出来,观赏那些浴女,但是却看不真切。然而,暗蓝色的河面上朦胧浮现的白色身影,足能引起有诗意的头脑浮想联翩。而且,只要略微想象一下,也不难把那看成狄安娜和仙女们在沐浴……”
这种现象,既不像看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的一幕幕悲剧那样真切,也不像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一场场表演那样清晰,而是朦朦胧胧,雾里观花;望见那白影幢幢的浴女,恍若狩猎女神和仙女们在沐浴。换言之,就仿佛在异常的时间、异常的地点,看到异乎寻常的情景,如同神话一般。
如同神话,又不是神话,至少不是神界的神话,而是发生在人间的神话;但又不是发生在人间的正常生活中,而是发生在人世的边缘。
读几篇梅里美的小说就不难发现,他本人虽然生活在主流社会中,却让他的小说人物远离巴黎等大都市,远离人群密集的场所。他这些故事的背景,虽不能说与世隔绝,但大多也是化外之地、梦想之乡,是社会力量几乎辐射不到的边缘地区。
例如《查理十一世的幻视》的怪诞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瑞典,时空都很遥远。《勇夺棱堡》的战役则远在俄罗斯,其余的故事也都是在西班牙、意大利,甚至是在浩瀚的大海上展开的。至于马铁奥大义杀子,高龙芭设计复仇,全是科西嘉人的所作所为。须知在当时,科西嘉岛刚从意大利并入法国版图不久,全岛自成一统,有自己的语言、文化和习俗。总之,有一种独特的科西嘉精神,是法兰西文明的化外之地,就连法国本土人,在岛上也归入四等公民的外国人之列。岛上大部分荒野丛林,高山峻岭,还受着原始强力的控制。
原始的强力,这正是梅里美所偏爱发掘并描绘的。他在《伊勒的维纳斯》中写道:“强力,哪怕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不过,性格的原始动力,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已经异化了,只有到社会的边缘、时间的边缘去寻觅了。
因此,梅里美的第一篇故事,就塑造了马铁奥·法尔科恩这样一个铁汉,一个传奇式人物。他住在强盗出没的丛林边缘,浑身涌动着江湖义气,什么问题都以刀枪解决,是一个受绿林好汉敬重,军警也不敢招惹的豪杰。可是,偏偏他的独苗儿,他寄予极大希望的十岁的儿子,为贪图一块银表,出卖了被军警追捕而受了伤的一名强盗。马铁奥得知实情,不由分说,亲手处决了年幼的儿子。
支配这种大义灭亲之举的原始冲动,不仅任何社会力量和秩序都限制不住,就连亲情也无法遏制。这是不能以现代人的目光来判断的事情,既新奇又神奇,对现代社会中过着平庸生活的人们,恰恰极富刺激性。
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就谈到,梅里美十分厌恶一些作家为愉悦公众,剖析在自己身上泛滥的半真半假的感情,“漫无节制地满足庸俗群众的低俗趣味的好奇心理”。梅里美则有意向流行的趣味挑战,选取同现代文明社会尽可能没有联系的题材。
梅里美不愿意像巴尔扎克那样,描述大家都熟识的周围的生活现象,而是到现代社会生活的边缘去寻找稀有事物,寻找具有振聋发聩的冲击力,能让多愁善感的市民热血沸腾的奇人奇事。他正是沿着这种取向,舍规弃矩,自成方圆,又塑造出高龙芭、卡门这两个神话般的女性形象。
如果说像马铁奥这样的汉子,受原始动力的驱使,做出惊天动地之举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两个美得出奇的女子——一个科西嘉姑娘、一个吉卜赛女郎,也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事情,就不能不叫人叹为观止了。
高龙芭是个村野姑娘,但是拿小说结尾时一个农妇的话来说:“那位小姐长得多美,可是不一般!我敢肯定,她长了一对毒眼。”所谓毒眼,即目光能令人着魔。高龙芭的这双毒眼,正是她那颗复仇女神的心灵的窗口。她这一生,仿佛只有一个目的:为父报仇,除掉仇家。为此,她千方百计迫使她哥哥奥尔索,一个接受了现代文明的退役军官就范,终于借奥尔索之手,打死了仇家的两个儿子。最后那个仇家,一个当村长的老律师,因承受不了打击而疯了,她还是不放过,要亲自去看看他受痛苦折磨的悲惨相。
在高龙芭看来,社会、法律、文明、道德,既然不能为她报仇,就全都毫无意义。她一生只干了一件事,一件大事。杀父之仇一报,今后是生是死就无所谓了。
这种性格的原始动力,比生命还重要,谁敢碰一碰就要倒霉,甚至可能同归于尽。
与高龙芭带有野性的美不同,卡门的美带有一种邪性。“她笑的时候,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美色和她的巫术、狡诈一样,都是她的武器。她靠美色将唐何塞拉下水,成为强盗和杀人犯。唐何塞骂她是“妖精”,她也说自己是“魔鬼”,“越是不让我干什么事儿,我就越急着干”。她不再爱唐何塞时,唐何塞怎么哀求,甚至拔出刀来相威胁,也都无济于事。卡门绝不求饶,连讲句假话应付也不愿意,她中了两刀,“一声未哼就倒下去”。卡门我行我素,不择手段,蔑视和反抗来自社会和他人的任何束缚:“宁可把整座城市烧掉,也不愿去坐一天牢。”哪怕拼了性命,她也要维护个性的自由,保持吉卜赛人的本色。
梅里美笔下的人物形象,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远非典型人物,为什么在文学史中还占有鲜明的地位?说起来情况比较复杂,这里仅仅指出他们有个突出的共同点,都率性而为,一意孤行。非洲酋长塔曼戈将同胞卖给黑奴贩子勒杜船长,在醉酒中甚至把妻子送给人家,酒醒后追上贩奴船反而身陷魔窟。于是,原始的暴力与文明的暴力,在海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再如唐璜,他不是单纯的生活放荡,而是以其放荡向整个社会挑战,向宗教挑战,还直接向上帝挑战。他们受原始动力所支配,表现出来的狂热激情,具有毁坏的力量,往往轻易地毁掉自己的梦想、自己所爱与希望(杀子杀妻),甚至轻易地毁掉自身(唐何塞、卡门、塔曼戈),连命运也视同儿戏。他们极其自然的举动,在世人看来就是惊世骇俗的行为了。
因而,梅里美的这些故事,大多充满血淋淋的场面,冷酷无情的毁灭,不知惨死了多少人。不过,梅里美并没有把这悲剧题材写成悲剧,至少没有写成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悲剧的命运,都是由社会、宗教(或其他信仰)、自然力造成的。悲剧人物的悲壮之美,正是体现在他们同其中一种力量不屈不挠的抗争。如《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由贫困和社会的法律造成不幸,他在苦役犯监狱度过前半生,出狱后化名才得以回归社会,还受尽追捕、屈辱和误解,但仍然不懈地为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化为社会道德和良心的标准像,完美地完成了命运赋予他的使命。
然而,梅里美笔下这些人物,根本不肩负任何使命,与世人所诠释的命运无涉。他们处于人世的边缘,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们处于现实和神话的边缘,现代文明和原始野蛮的边缘,犹如荒原的野草、丛林的杂木,随生随灭。他们生也好,死也好,无所谓悲剧不悲剧,无所谓意义不意义,不能以常人常理去判断。他们有的只是生命的冲腾与勃发,以及生命所不断呈现的炫目的光彩,在常人看来无异于神话。每个人物都是唯一的,并没有社会代表性。卡门就是卡门,高龙芭就是高龙芭,马铁奥就是马铁奥,就连伊勒的维纳斯,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或者克隆。《伊勒的维纳斯》中的叙述者,要临摹这尊雕像的头部,怎么也把握不准那神态,这不是令人深长思之吗?
神话人物都是生命的原始动力的产物,梅里美小说人物湓涌着原始的动力,他们的故事也就成了现代神话,即边缘人的神话。
梅里美叙事手法高超,善于营造一种似真又幻、若无还有的神秘气氛,故事自始至终往往扑朔迷离,往往只有谜面而没有谜底。《伊勒的维纳斯》中新婚之夜的惨剧,读者即使看了新娘的证词,仍难断定新郎就是被维纳斯雕像给勒死的。至于《阴错阳差》,朱莉的悲剧虽然同神话搭不上边,而且唯有这个中篇故事发生在巴黎社交界。但是毋庸置疑,人总有一种可悲的甚至是可笑而愚蠢的倾向,往往在误会的沙滩上,建起自己感情的神话殿堂。
走进梅里美神奇的小说世界,应当怀着欣赏时装表演的心情,或者怀着参观博物馆的心态,来阅读他这些神话般的故事。走在博物馆里,就不会担心美神的雕像忽然走下基座来掐人脖子;同样,我们也不会想象马铁奥忽然离开化外之境的科西嘉岛,跑到巴黎的街头,在埃菲尔铁塔下枪杀他的儿子。称马铁奥为好汉、硬汉、铁汉都可以,但是不要把他的行为(其他人物的行为亦然)同社会意义联系起来,说什么“大义灭亲”,或者“舍子取义”,他很可能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和生存状态。
这里还要讲两句有关译名的问题。译名不同,由来已久,不同的译者各有偏好,尤其还有译自英语的名称来捣乱,往往把读者搞晕了。
《嘉尔曼》这个名字就不错,从法文音译过来,但是恐怕许多读者不知道它就是《卡门》。“卡门”之名来自歌剧,译者大概不是学法语的。这个名字用在一个美丽的吉卜赛女郎身上,尽管并不怎么雅观,但是流传既广,为读者计,这个译本只好舍高就低,沿用“卡门”了。至于是《高龙芭》还是《科隆芭》,《马铁奥·法尔科恩》还是《马特奥·法尔戈内》,都近似音译,则并不以词言义。至于《阴错阳差》,又译《错中错》《双重误会》,也都取义相近。这里简略交代一下本书的篇名与别名,以免译者和读者发生双重误会。
2005年7月
于北京花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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