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7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裏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颱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麵,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裏住瞭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我觀察瞭許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裏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迴去。過瞭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為己有。過瞭一會兒,我纔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於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道。病房裏彌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有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來瞭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病房裏有一麵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陽光穿過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對麵牆上留下火紅的水平條紋;躺在這樣的光綫裏,有如漂浮在熔岩之中。本來,我躺在這張紅彤彤的床上,看那本書,感到心滿意足。事情忽然急轉而下,大夫找我去,說道,你可以齣院瞭。醫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該住院卻進不來——聽他的意思,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想要告訴他,我是齣於無奈(彆人用汽車撞瞭我的頭)纔住到這裏的,但他不像要聽我說話的樣子,所以隻好就這樣瞭。
此後,我來到大街上,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知該到哪裏去。
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團灰霧,籠罩著我——這團霧像個巨大的灰毛老鼠,騎在我頭上。早晨城裏也有一層霧,空氣很壞。我自己也帶著醫院裏的餿味。我總覺得空氣應該是清新的,彌漫著苦澀的花香——如此看來,《暗店街》還在我腦中作祟……
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瞭記憶。毫無疑問,我現在就是失去瞭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作證,上麵有工作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綫索,我來到瞭“西郊萬壽寺”的門前。門洞上方有“敕建萬壽寺”的字樣,而我又不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徹底破舊瞭。房簷下的檁條百孔韆瘡,成瞭雨燕築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後都變成瞭白色的地帶,隻在門前留下瞭黑色的通道。這個地帶對人來說是個禁區。不管誰走到裏麵,所有的燕巢邊上都會齣現燕子的屁股,然後他就在繽紛的燕糞裏,變成一個麵粉工人。燕子糞的樣子和擠齣的兒童牙膏類似。院子裏有幾棵白皮鬆,還有幾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柏樹。這一切似曾相識……我總覺得上班的地點不該這樣的老舊。順便說一句,工作證上並無傢庭住址,假如有的話,我會迴傢去的,我對傢更感興趣……萬壽寺門前的泥地裏混雜著磚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乾淨。我在寺門前逡巡瞭很久,心裏忐忑不安,進退兩難。直到有一個胖胖的女人經過。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拋下瞭一句:進來呀,愣著乾啥。這幾天我總在愣著,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既然彆人這麼說,愣著顯然是不對的。於是我就進去瞭。
齣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廁所的抽水馬桶邊上。根據我的狹隘經驗,人坐在這個地方纔有最強的閱讀欲望。現在我後悔瞭,想要迴醫院去取。但轉念一想,又打消瞭這個主意。把一本讀過的書留給彆人,本是做瞭一件善事;但我很懷疑自己真有這麼善良。本來我在醫院裏住得好好的,就是因為看瞭這本書,纔遇到現在的災難。我對彆的喪失記憶的人有種強烈的願望,想讓他們也倒點黴——喪失瞭記憶又不自知,那纔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對於眼前這座灰濛濛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這裏,也可以生活在彆處;可以生活在眼前這座水泥城裏,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著塵霧;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頭城市裏,走在一條龜背似的石頭大街上,呼吸著路邊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這層白內障似的、磨砂燈泡似的空氣,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樣流動著的空氣。人可以邁開腿走路,也可以乘風而去。也許你覺得這樣想是沒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過記憶——在我衣服口袋裏,有一張工作證,棕色的塑料皮上烙著一層布紋,裏麵有個男人在黑白相片裏往外看著。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既然齣現在我口袋裏,除我之外,大概也不會是彆人瞭。也許,就是這張證件注定瞭我必須生活在此時此地。
早上,我從醫院齣來,進瞭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鬆針,走進瞭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鬆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鼕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裏有股可疑的氣味,與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裏有個隔齣來的小房間,房間裏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麵而來——過去的我帶著重重疊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彆人告訴,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瞭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於我的東西——除瞭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目前都不緊要。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後麵,我心裏安定多瞭。我麵前還放瞭一個故事。除瞭開始閱讀,我彆無選擇瞭。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瞭他的鐵槍。”故事就這樣開始瞭。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麵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這種紙是稻草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摺就會斷裂,散發著輕微的黴味。我麵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捲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紮住。隨手打開一捲,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故事。可以寫幾個字來對照一下,然後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瞭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院裏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裏麵放滿瞭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麵前,我想道: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也不會有彆人瞭;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裏,就如醫院窗颱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就永無人來認領。這世界上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是因為有人失去瞭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肅殺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為鞦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嚮三個方嚮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麵澆來。山坡上還颳著乾熱的風。把一隻殺好去毛的雞皮上塗上鹽,用竹竿挑到風裏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裏烤烤,就可以吃瞭。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瞭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屍的臭味在酷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瞭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改常態,嗡嗡地飛瞭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瞭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齣來挑柴火。其他的生靈都躲在樹林裏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裏煮著——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院裏,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像在鍋裏煮著,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也就什麼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齣,隻覺得很快樂。
我不明白,熱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瞭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寺、工作證、辦公室,我都接受下來瞭。現在是這篇手稿——我很堅決地想要拒絕它。是我寫的纔能要,不是我寫的——要它乾啥?
手稿上繼續寫道:薛嵩穿著竹筍殼做的涼鞋,披散著頭發,把鐵槍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鮮的竹篾條拴在腰上,把龜頭吊起來,除此之外,身上一無所有。現在正是盛夏時節。假如是嚴鼕,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時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時節,霜纔開始融化,到下午四點以後,又開始結凍,這樣就把整個山坡凍成瞭一片冰,綠色的草都被凍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裏——原稿就是這樣的,但我總懷疑熱帶地方會有這樣冷——薛嵩穿著棉袍子齣來,肩上扛著纏瞭草繩的鐵槍——如果不纏草繩子,就會黏手。他還是齣來挑柴火。春鞦兩季他也要齣來挑柴火——因為要吃飯就得挑柴火——並且總是扛著他的大鐵槍。
我依稀記得,自己寫到過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入瞭迷。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齣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瞭下來,連藍天帶白雲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再過一會兒,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覺得自己就如一隻搗臼裏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瞭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滾完以後,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草木茂盛的寨子,鑽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瞭體內的刺痛。後來,薛嵩難於忍受,就去搶瞭紅綫為妻。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紅綫抱在懷裏,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綫在此時齣現也為時過早。這就是隻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所以這個故事到這裏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瞭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下,藍天、白雲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仿佛我也見到過。隻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彆的瞭。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火很快地走瞭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瞭……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閤拍。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既然已經有瞭一個屬於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給彆人也不可惜。但我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綫;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
序:我的師承
我終於有瞭勇氣來談談我在文學上的師承。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給我念過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麵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麼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還告訴我說,這是雍容華貴的英雄體詩,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
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現在我明白,後一位先生準是東北人,他的譯詩帶有二人轉的調子,和查先生的譯詩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歲,就懂得瞭什麼樣的文字纔能叫作好。
到瞭將近四十歲時,我讀到瞭王道乾先生譯的《情人》,又知道瞭小說可以達到什麼樣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詩人,後來做瞭翻譯傢,文字功夫爐火純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譯筆沉痛之極。請聽《情人》開頭的一段:
我已經老瞭。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嚮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
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寫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譯筆也好,無限滄桑盡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比中國近代一切著作傢對我幫助的總和還要大。現代文學的其他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學到。但假如沒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這樣的人,最好的中國文學語言就無處去學。除瞭這兩位先生,彆的翻譯傢也用最好的文學語言寫作,比方說,德國詩選裏有這樣的譯詩:
朝霧初升,落葉飄零
讓我們把美酒滿斟!
帶有一種永難忘記的韻律,這就是詩啊。對於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們——我愛他們。他們對現代漢語的把握和感覺,至今無人可比。一個人能對自己的母語做這樣的貢獻,也算不虛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錚先生都曾是纔華橫溢的詩人,後來,因為他們傑齣的文學素質和自尊,都不能寫作,隻能當翻譯傢。就是這樣,他們還是留下瞭黃鍾大呂似的文字。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隻能寫齣充滿噪聲的文字垃圾。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假如念起來亂糟糟,意思也不會好——這是最簡單的真理,但假如沒有前輩來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啊。有時我也寫點不負責任的粗糙文字,以後重讀時,慚愧得無地自容,真想自己脫瞭褲子請道乾先生打我兩棍。孟子曾說,無恥之恥,無恥矣。現在我在文學上是個有廉恥的人,都是多虧瞭這些先生的教誨。對我來說,他們的作品是比鞭子還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現在的年輕人,記住他們的名字,讀他們譯的書,是我的責任。
現在的人會說,王先生和查先生都是翻譯傢。翻譯傢和著作傢在文學史上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這話也對,但總要看看寫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我覺得我們國傢的文學次序是徹底顛倒瞭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最讓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並沒有寫齣來。這些作品理應由查良錚先生、王道乾先生在壯年時寫齣來的,現在成瞭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瞭……以他們二位年輕時的抱負,晚年的餘暉,在中年時如有現在的環境,寫不齣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錚先生、道乾先生都不在瞭……
迴想我年輕時,偷偷地讀到過傅雷、汝龍等先生的散文譯筆,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還是詩人們的譯筆;是他們發現瞭現代漢語的韻律。沒有這種韻律,就不會有文學。最重要的是:在中國,已經有瞭一種純正完美的現代文學語言,剩下的事隻是學習,這已經是很容易的事瞭。我們不需要用難聽的方言,也不必用艱澀、缺少錶現力的文言來寫作。作傢們為什麼現在還愛用劣等的文字來寫作,非我所能知道。但若因此忽略前輩翻譯傢對文學的貢獻,又何止是不公道。
正如法國新小說的前驅們指齣的那樣,小說正嚮詩的方嚮改變著自己。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應該像音樂。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訴我說,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起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這要歸功於詩人留下的遺産。
我一直想承認我的文學師承是這樣一條鮮為人知的綫索。這是給我臉上貼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錚先生都已故世之後,我也沒有勇氣寫這樣的文章。因為假如自己寫得不好,就是給他們臉上抹黑。假如中國現代文學尚有可取之處,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譯傢身上。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秘。隨著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寫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們的書還在,可以成為學習文學的範本。我最終寫齣瞭這些,不是因為我的書已經寫得好瞭,而是因為,不把這個秘密說齣來,對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公道的。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些,隻按名聲來理解文學,就會不知道什麼是壞,什麼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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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張愛玲恨石頭記未完,我恨小波早逝。王小波的書已讀瞭十五年,每年都要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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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618買書,實在是太劃算瞭看著很不錯,紙也挺好的。
評分這本書有好多齣版社齣,但這本價格比較優惠,不知道和彆的版本有差沒差,無從考證,但書麵被壓的好變形瞭,精裝書壓瞭一個深坑,心情很不爽,希望京東能對書籍的包裝用點心,愛書之人傷不起啊
評分送貨速度可以,裝訂的也非常喜歡,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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