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8
《傷心咖啡館之歌》是美國天纔女作傢麥卡勒斯的經典小說集,共收錄七篇傳奇之作,包括一部中篇和她十七歲時發錶的處女作《神童》等六篇短篇小說,以孤獨、疏離的主題貫穿演繹人情世間之愛欲、憂傷與甜蜜。其中Z負盛名的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講述瞭小鎮三位男女青年之間詭異、荒誕、絕望的愛情故事,錶達瞭一個與愛情同樣永恒的情感主題——孤獨,並用愛的荒謬來印證孤獨的必然和無解,以撕心泣血的絕望祭齣瞭Z沉重的刑判:“孤獨是人的宿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改變,甚至連愛也不能。”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
二十世紀美國Z重要的作傢之一。麥卡勒斯生於美國佐治亞州哥倫布,十七歲時本來打算去紐約硃利亞德學院學習鋼琴,後來改變主意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夜校學習文學創作,十九歲開始構思,二十二歲完成《心是孤獨的獵手》的創作。此外,她還著有《傷心咖啡館之歌》《婚禮的成員》《金色眼睛的映像》《沒有指針的鍾》《抵押齣去的心》等。
麥卡勒斯一生倍受病痛摺磨,十五歲時患風濕熱,但被誤診和誤治。之後,她經曆瞭三次中風,一係列疾病嚴重摧殘瞭她的身體,導緻她在二十九歲時癱瘓。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多描寫孤獨的人們,孤獨、孤立和疏離的主題始終貫穿在她的所有作品中,並烙刻在她個人生活的各個層麵。
如同所有原創天纔作傢,麥卡勒斯小姐令我們認識到,我們對真實世界中某些明顯的東西視而不見……她是一位有著罕見洞察力的大師,無與倫比的小說傢……一位ding級作傢。
——英國作傢 V.S.普利切特
卡森的心經常是孤獨的,它是一個不知疲倦的獵手,尋找著那些她可以為之奉獻的人們,但那是一顆明亮的心,它的光彩蓋過瞭她全部的陰影。
——美國劇作傢、《欲望號街車》編劇 田納西?威廉斯
繼D.H.勞倫斯殞落之後具有原創詩情的作傢,隻有麥卡勒斯小姐,也許還有福剋納先生。
──21次獲諾奬提名的英國作傢 格雷厄姆?格林
這是美國人曾寫作的小說至高經典之一。
——美國國傢圖書奬得主 歐文?豪
我重視她的想法,她所施的魔法,她所說的話,以及她言說的方式,她自己不朽的內心。
——愛爾蘭文學大師 威廉?特雷弗
她的作品是一座沒有彼岸的橋。
──瑞士心理學傢 卡爾?榮格
故事飄渺,人物幽怨,難忘的是筆下沉實的清愁和料峭的溫煦……像酒,像淚。
——中國作傢 董橋
沒有謀殺,但有比謀殺更加殘酷的羞辱與背叛,沒有血腥味,但有比死人更傷心的結局。
——中國作傢 蘇童
永遠的麥卡勒斯和《傷心咖啡館之歌》 /
傷心咖啡館之歌 /
神童 /
賽馬騎師 /
席林斯基夫人與芬蘭國王 /
旅居者 /
傢庭睏境 /
樹·石·雲 /
譯後記 /
傷心咖啡館之歌
小鎮本身是很沉悶的;鎮子裏沒有多少東西,隻有一傢棉紡廠、一些工人住的兩間一幢的房子、幾株桃樹、一座有兩扇彩色玻璃窗的教堂,還有一條幾百碼長不成模樣的大街。每逢星期六,周圍農村的佃農進城來,閑聊天,做買賣,度過這一天。除開這時候,小鎮是寂寞的,憂鬱的,像是一處非常偏僻、與世隔絕的地方。最近的火車站在社會城,“靈犭是”和“白車”公司的長途汽車都走叉瀑公路,公路離這裏有三英裏。這兒的鼕天短促而陰冷,夏日則是亮得耀眼,熱得發燙。
倘若你在八月的一個下午在大街上溜達,你會覺得非常無聊。鎮中心全鎮最大的一座建築物上,所有的門窗都釘上瞭木闆,房屋嚮右傾斜得那麼厲害,仿佛每一分鍾都會坍塌。房子非常古老,它身上有一種古怪的、瘋瘋癲癲的氣氛,很叫人捉摸不透是怎麼迴事,到後來你纔恍然大悟,原來很久以前,前麵門廊的右半邊和牆的一部分是漆過的——可是並沒有漆完,所以房子的一部分比另一部分顯得更暗、更髒一些。房子看上去完全荒廢瞭。然而,在二樓上有一扇窗子並沒有釘木闆;有時候,在下午熱得最讓人受不瞭的時分,會有一隻手伸齣來慢騰騰地打開百葉窗,會有一張臉探齣來俯視小鎮。那是一張在噩夢中纔會見到的可怖的、模糊不清的臉——蒼白、辨彆不清是男還是女,臉上那兩隻灰色的鬥雞眼挨得那麼近,好像是在長時間地交換秘密和憂傷的眼光。那張臉在窗口停留一個鍾點左右,百葉窗又重新關上,整條大街又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在那樣的八月下午,你下瞭班真是沒什麼可乾的;你還不如走到叉瀑公路去聽苦役隊唱歌呢。
可是,這個鎮上是有過一傢咖啡館的。這座釘上木闆的舊房子,在方圓若乾英裏之內也曾是頗不平常的。這裏擺過桌子,桌子上鋪瞭桌布,放著紙餐巾,電風扇前飄舞著彩色的紙帶。一到星期六晚上,更是熱鬧非凡。咖啡館的主人是愛密利亞·依文斯小姐。可是使這傢店興旺發達的卻是一個名叫李濛錶哥的駝子。另外,還有一個人在這段咖啡館的故事裏扮演瞭一個角色——他是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這個可怕的人物在監獄裏蹲瞭很久以後迴到鎮上,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又一走瞭之。咖啡館早就關閉瞭,可是它還留存在人們的記憶裏。
這地方原先也不一嚮就是咖啡館。愛密利亞小姐從她父親手裏繼承瞭這所房子,那時候,這裏是一傢主要經銷飼料、鳥類以及榖物、鼻煙這樣的土産的商店。愛密利亞小姐很有錢。除瞭這店鋪,她在三英裏外的沼澤地裏還有一傢釀酒廠,釀齣來的酒在本縣要算首屈一指瞭。她是個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長得都像個男人。她頭發剪得很短,平平地往後梳,那張太陽曬黑的臉上有一種嚴峻、粗獷的神情。即使如此,她還能算一個好看的女子,倘若不是她稍稍有點斜眼的話。追她的人本來也不見得會少,可是愛密利亞小姐根本不把異性的愛放在心上,她是個生性孤僻的人。她的婚姻在縣裏是件奇聞——這次結婚既古怪,又讓人提心吊膽,僅僅維持瞭十天,使全鎮的人都莫名其妙,大吃一驚。除開這次結婚,愛密利亞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她經常在沼澤地她的工棚裏待上一整夜,穿著工褲和長筒雨靴,默默地看管蒸餾器底下的文火。
愛密利亞小姐靠瞭自己的一雙手,日子過得挺興旺。她做瞭大小香腸,拿到附近鎮子上去賣。在晴朗的鞦日,她碾壓蘆粟做糖漿,她糖缸裏做齣來的糖漿發暗金色,噴鼻香。她隻花瞭兩個星期就在店後用磚蓋起瞭一間廁所。她木匠活也很拿得起來。唯獨與人,愛密利亞小姐不知怎樣相處。人,除非是喪失瞭意誌或是重病在身,否則你是不能把他們拿來在一夜之間變成有價值、可以賺錢的東西的。在愛密利亞小姐看來,人的唯一用途就是從他們身上榨取齣錢來。在這方麵她是成功的。她用莊稼和自己的不動産做抵押,藉款買下一傢鋸木廠,銀行裏存款日漸增多——她成瞭方圓幾英裏內最有錢的女人。她本來會像議員一樣富的,可是她有一個緻命的弱點,那就是特彆熱衷於打官司和訴訟。為瞭一點點屁大的事,她會捲入到漫長而激烈的爭訟裏去。有人說,要是愛密利亞小姐在路上給石頭絆一下,她也會本能地四下看看,仿佛在找可以對簿公庭的人。除瞭打官司之外,她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每一天都跟上一天差不多。隻有那次為期十天的結婚算是一個例外。除開這件事,她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一直到愛密利亞小姐三十歲的那個春天。
那是四月裏一個溫暖、安靜的夜晚,時間將近午夜。天上是沼澤地鳶尾花的那種藍色,月光清澈又明亮。那年春天莊稼長勢很好。過去幾個星期裏棉紡廠一直在加夜班。小河下遊那座方方的磚砌的工廠裏亮著黃黃的燈光,傳來織布機輕輕的無休止的營營聲。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你聽到遠處越過黑黝黝的田野,傳來一個去求愛的黑人的慢悠悠的歌聲,你會覺得蠻有意思。即使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隨便撥弄一把吉他,或是獨自歇上一會兒,腦子裏啥也不想,你也會覺得蠻有滋味。那天晚上,街上闃寂無人,不過愛密利亞小姐鋪子的燈光卻亮著,外麵前廊上有五個人。其中之一是胖墩麥剋非爾,這人是個工頭,有一張紫赯臉和一雙細氣的、紫紅色的手。坐在最高一級颱階上的是兩個穿工褲的小夥子,那是芮內傢那對雙胞胎——哥兒倆都又高又瘦,動作遲緩,頭發泛白,綠眼睛老是似醒非醒。另一個人是亨利·馬西,一個羞怯、膽小的人,舉止溫和,有點神經質,他坐在最低一級颱階的邊緣上。愛密利亞小姐自己站著,靠著洞開的門的框上,她那雙穿著大雨靴的腳交叉著,在耐心地解她撿來的一根繩子上的結子。他們好久都沒有開口說話瞭。
雙胞胎裏的一個一直在望著那條空蕩蕩的大路,他首先開口瞭。“我看見有一個東西在走過來。”他說。
“是一隻走散的牛犢。”他兄弟說。
走過來的身影仍然太遠,看不清楚。月亮給路邊那溜開花的桃樹投下瞭朦朧、扭麯的影子。在空中,花香、春草甜美的氣息和近處礁湖散發齣的暖洋洋、酸溜溜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不,那是誰傢的小孩。”胖墩麥剋非爾說。
愛密利亞默不作聲地瞅著路上。她撂下繩子,用她那棕色的大骨節的手撫弄工褲的背帶。她皺著眉頭,一綹黑頭發披落在腦門上。他們等待的時候,路上誰傢的狗發狂般嘶啞地吠叫起來,直到有人從屋子裏喊瞭幾聲,止住瞭它。五個人直到那身影靠近,走進門廊附近的黃光圈,纔看清那是什麼。
那是個陌生人,陌生人在這樣的時辰徒步走進鎮子,這可不是件尋常的事。再說,那人是個駝子,頂多不過四英尺高,穿著一件隻蓋到膝頭的破舊襤褸的外衣。他那雙細細的羅圈腿似乎都難以支撐住他的大雞胸和肩膀後麵那隻大駝峰。他腦袋也特彆大,上麵是一雙深陷的藍眼睛和一張薄薄的小嘴。他的臉既鬆軟又顯得很粗魯——此刻,他那張蒼白的臉由於撲滿瞭塵土變得黃蠟蠟的,眼底下有淺紫色的陰影。他拎著一隻用繩子捆起來的歪歪扭扭的舊提箱。
“晚上好。”那羅鍋說,他上氣不接下氣。
愛密利亞小姐和前廊上那幾個男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開口。他們僅僅是瞅著他。
“我在找一位愛密利亞·依文斯小姐。”
愛密利亞小姐把頭發從前額上抹迴去,抬起下巴。“怎麼迴事?”
“因為她是我的親戚。”羅鍋迴答。
雙胞胎和胖墩麥剋非爾抬起頭來瞧著愛密利亞小姐。
“我就是,”她說,“你說‘親戚’,指的是什麼?”
“那是因為……”那羅鍋開始說瞭。他顯得忸怩不安,仿佛都快哭齣來瞭。他把提箱擱在最低一級颱階上,手卻沒有從把手上鬆開。“我媽叫芬妮·傑蘇潑,她老傢就在奇霍。大約三十年前她第一迴齣嫁的時候離開瞭奇霍。我記得她說起過,她有個叫瑪莎的同父異母姐妹。今兒個在奇霍,人傢告訴我那就是您的母親。”
愛密利亞小姐聽著,腦袋稍稍歪嚮一邊。她一嚮是一個人吃星期天的晚餐,從來沒有一大幫親戚在她傢裏進進齣齣,她可算是六親不認。她倒是有過一個姑奶奶,在奇霍開瞭傢馬車行,可是這老太太已經死瞭。除此以外,隻有一個姨錶姐妹住在二十英裏外的一個鎮上,可是此人與愛密利亞小姐關係不好,偶爾麵對麵碰上,彼此都要往路邊啐一口痰。不止一次,有人想方設法要和愛密利亞小姐攀上些麯裏拐彎的親戚關係,然而都是枉費心機。
那羅鍋背起一部又臭又長的傢譜來,提到一些仿佛離題十萬八韆裏的人名地名,都是前廊那些聽眾聞所未聞的。“這樣一來,芬妮和瑪莎·傑蘇潑就成瞭同父異母姐妹。而我又是芬妮第三個丈夫的兒子。因此你和我就算是……”他彎下身去解提箱上的繩子。那兩隻手像鳥爪,在不住地顫抖。箱子裏裝滿瞭各種各樣的破爛——破舊不堪的衣服和古裏古怪的廢物,有點像縫紉機的零件,或是什麼同樣毫無用處的東西。羅鍋在裏麵掏瞭半天,找齣來一張舊相片。“這是一張我媽媽和她的同父異母姐妹的閤影。”
愛密利亞小姐沒有開腔。她把下頜從這一側移到那一側。你從她臉上可以看齣她在想什麼。胖墩麥剋非爾接過相片,湊到燈光底下去瞧。相片上是兩個兩三歲的蒼白、乾癟的小孩。兩張臉僅僅是兩個模糊不清的白團團,你說它是從哪一傢的照相本上撕下來的都成。
胖墩麥剋非爾把相片遞瞭迴去,沒有錶態。“你從哪兒來?”他問。
那羅鍋的聲音遲遲疑疑的。“我是在到處轉悠呢。”
愛密利亞小姐仍然沒有開口。她僅僅是靠在門邊上,低下頭去看著羅鍋。亨利·馬西神經質地眨巴著眼,兩隻手搓來搓去。接著他一聲不吭地離開最低一級颱階,走瞭。他是個軟心腸的人,小羅鍋的處境很使他同情,因此他不想等在這兒親眼目睹愛密利亞小姐把新來的人從她産業上趕齣去,從鎮上趕齣去。小羅鍋站著,提箱在最低一級颱階上敞著口;他吸瞭吸鼻子,他的嘴嚅動著。也許他開始感到自己的處境不妙瞭吧。也許他明白作為一個陌生人,提瞭一箱子破爛到鎮上來和愛密利亞小姐攀親戚是件多麼不妙的事瞭吧。總之,他一屁股坐在颱階上,突然間號啕大哭起來。
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羅鍋半夜時分走到店前來,然後又坐下來哭,這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愛密利亞小姐把前額上那綹頭發往後一抹,那幾個男人不安地對看一眼。整個鎮子一點聲音也沒有。
最後,雙胞胎裏的一個說道:“他要不是真正的莫裏斯·範恩斯坦,那纔怪哩。”
每個人都點點頭,錶示同意,因為這是一個含有特殊意義的說法。可是羅鍋哭得更響瞭,因為他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莫裏斯·範恩斯坦是多年前住在鎮上的一個人。其實他隻不過是個動作迅速、蹦蹦跳跳的小猶太人,他每天都吃發得很鬆的麵包和罐頭鮭魚,你隻要一說是他殺瞭基督,他就要哭。後來他碰到瞭一件倒黴的事,搬到社會城去瞭。可是自此以後,隻要有人缺少男子氣概,哭哭啼啼,人們就說他是莫裏斯·範恩斯坦。
“唔,他很苦惱,”矮胖子麥剋非爾說,“這總有個什麼原因。”
愛密利亞小姐邁瞭兩下她那遲緩、笨拙的步子,跨過前廊,下瞭颱階,站在那裏若有所思地端詳那陌生人。她小心翼翼地伸齣一根長長的、棕黃色的食指,去戳戳他背上的駝峰。羅鍋仍然在哭,可是已經安靜些瞭。夜晚很寂靜,月亮的光輝依舊很柔和,很明澈——天氣有點轉涼。這時候愛密利亞小姐做瞭一件稀罕的事;她從後褲兜掏齣一隻瓶子,用掌心把瓶蓋擰開,遞給羅鍋讓他喝。愛密利亞小姐是不輕易賒酒給人的,在她來說,即使請人白喝一滴酒也幾乎是件史無前例的事。
“喝吧,”她說,“能讓你開胃的。”
羅鍋停止瞭啜泣,把嘴巴周圍的淚水舔乾淨,照彆人的吩咐做瞭。他喝完後,愛密利亞小姐慢慢地啜飲瞭一口,用這口酒暖暖她的嘴,漱漱口,然後吐掉。接著她也喝起酒來。雙胞胎和工頭有自己花錢買來的酒。
“這酒真醇,”胖墩麥剋非爾說,“愛密利亞小姐,你釀酒還從來沒釀壞過。”
那天晚上他們喝酒(兩大瓶威士忌)這件事很重要。否則,很難想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沒有這點酒就壓根兒不會有咖啡館。愛密利亞小姐的酒確有特色。它很清冽,嘗在舌頭上味兒很衝,下瞭肚後勁又很大。但事情還不僅是這樣。大傢知道,用檸檬汁在白紙上寫字是看不齣來的。可是如果把紙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會顯齣來,意思也就一清二楚瞭。請你設想威士忌是火,而寫的字就是人們隱藏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思想——這樣,你就會明白愛密利亞小姐的酒意味著什麼瞭。過去忽略瞭的事情,蟄伏在頭腦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的想法,都突然被認識,被理解瞭。一個從來隻想到紡紗機、飯盒、床,然後又是紡紗機的紡織工人——這樣的一個人說不定某個星期天喝瞭幾杯酒,見到瞭沼澤地裏的一朵百閤花。也許他會把花捏在手裏,細細觀察這縴細的金黃色的酒杯形狀的花朵,他心中沒準突然會升起一種像痛楚一樣刺人的甜美的感覺。一個織布工人也許會突然抬起頭來,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月午夜天空中那種寒冽、神奇的光輝,於是一種察覺自己何等渺小的深深的恐懼會突然使他的心髒暫時停止跳動。一個人喝瞭愛密利亞小姐的酒以後就會齣現這樣的情況。他也許會感到痛苦,也許是快樂得癱瘓瞭一般——可是這樣的經驗能顯示齣真理;他使自己的靈魂溫暖起來,見到瞭隱藏在那裏的信息。
他們一直喝到半夜過後,這時,月亮躲進瞭雲堆,夜晚因此變得又冷又黑。那羅鍋仍然坐在最低一級颱階上,身子可憐巴巴地朝前傴著,額頭靠在膝蓋上。愛密利亞小姐站著,兩手插在褲兜裏,一隻腳支在第二級颱階上。她好久沒有齣聲瞭。她那副錶情在稍稍有點斜眼的人的臉上常常可以見到,他們在沉思的時候,臉上總是既顯得非常聰明又顯得非常瘋狂。最後,她說話瞭:“我不知道你名字叫什麼。”
“我叫李濛·威裏斯。”那羅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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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進屋去吧,”她說,“爐子上還有些剩飯,你可以吃。”
愛密利亞一生中,撇開打算作弄人傢、想敲人竹杠的那些迴不算,請人吃飯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因此,前廊上那幾個人都覺得不大對頭。事後,他們互相嘀咕說,她那天下午準是在沼澤那邊喝酒來著。總之,她離開瞭前廊,胖墩麥剋非爾和雙胞胎也動身迴傢瞭。她插上前門,嚮四周掃瞭一眼,看看她的貨物是否都完好無缺。接著她走進廚房,那是在店鋪的盡裏頭。羅鍋尾隨著她,拽著他那隻手提箱,一麵吸鼻子在嗅氣味,一麵用他髒外套的袖口擦鼻子。
“坐下,”愛密利亞小姐說,“我把飯菜熱一熱。”
他們那天晚上一起吃的那頓飯頗為豐富。愛密利亞小姐有錢,在吃喝上頭從不虧待自己。吃的東西裏有炸子雞(胸脯肉讓羅鍋挑到自己盆子裏去瞭),有山藥泥、肉捲拌青菜,還有淡金色的熱甜薯。愛密利亞小姐吃得很慢,胃口好得像個莊稼人。她吃的時候雙肘支撐在桌子上,頭低俯在盆子上,雙膝分得很開,腳抵在椅子的橫檔上。那羅鍋呢,他狼吞虎咽,好像幾個月都沒聞到食物的香味瞭。吃飯時,一滴淚從他骯髒的臉頰上慢慢地滑下來——那隻不過是剛纔殘餘的一小滴眼淚,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意義。桌子上的燈擦得很乾淨,燈芯邊上發齣一圈藍光,在廚房裏投射齣一片歡樂的光亮。愛密利亞小姐吃完晚餐,用一片鬆軟的麵包把盆子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把自製的澄澈、噴香的糖漿澆在上麵。羅鍋也照辦,不過他更講究,居然還要換一隻乾淨的盆子。愛密利亞小姐吃完後,把椅子往後一翹,把右拳握緊,用左手去摸摸她右臂乾淨的藍布襯衫下堅硬的肌肉——這已經成為她每頓飯後不自覺的習慣動作瞭。接著她從桌子上拿起燈,腦袋朝樓梯那邊點點,示意羅鍋跟她上樓。
店鋪樓上有三間房間,愛密利亞小姐從生下來就住在這裏——兩間臥室,當中是一間大客廳。很少有人參觀過這些房間,但是大傢知道這裏陳設很講究,打掃得非常乾淨。可是如今愛密利亞小姐卻把不知哪裏鑽齣來的一個骯髒的小羅鍋帶上瞭樓。愛密利亞小姐每迴跨兩級,走得很慢,燈舉得高高的。那羅鍋在她身後挨得那麼緊,搖曳的燈光在樓梯牆上投齣來的他們倆的影子都並成扭麯的一大團瞭。不久,店麵二樓上的窗子也跟全城一樣,是一片漆黑瞭。
翌晨,天氣晴朗,溫暖的紫紅朝霞裏摻雜著幾抹玫瑰色的光輝。小鎮四郊的田野裏,土畦是新翻耕過的。一大早,佃農們就在栽種墨綠色的煙草的嫩苗。鄉野的烏鴉貼緊地麵飛翔,在田疇上投下瞭飛掠的藍色陰影。在鎮上,人們很早就提著飯盒去上班,紡織廠的窗戶在太陽下閃爍齣耀眼的金光。空氣清新,桃樹上花枝招展,像三月的雲彩一樣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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