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十六歲的硃雀人張序子失學後輾轉於泉州、德化諸地,漸漸褪去瞭離開傢鄉時的稚嫩、恓惶和頑劣。
《八年》是黃永玉先生創作的係列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第二部。第一部《硃雀城》描繪瞭多民族文化交融的邊城風俗圖畫,《八年》則細緻地展開瞭東南沿海一帶人們的生活樣貌和特殊的海外文明留痕。主人公張序子足跡所至,皆是濃鬱之極的人情和風俗。
本書為《八年》的中捲,抗戰正酣,在福建腹地,張序子一路浪遊野蠻生長,作品極其生動地刻畫瞭大山裏來的孩子眼裏的海世界,及這”海濱鄒魯“的人文風采。
青蔥歲月,序子和他的朋友們麵臨社會的遴選。青春、愛戀、希望的萌動,他們是固守原來的生活邏輯,抑或追尋時代的應許……作品畫齣瞭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一群青年的肖像。
走到魚市場,見到那隻大魚,全都傻瞭。
幾個市場夥計各拿著硬掃帚和水管在魚身上走來走去,衝刷收拾黏在魚身上的海藻雜穢,讓它在眾人眼中更顯光鮮奪目,忙得像在山坡上剔草。
劉鮮林問鬥、升兩兄弟:“你們長這麼大,見過嗎?”
鬥、升兩兄弟搖頭。
蔡良也搖頭。周見文“嗬、嗬”直叫。
蝦姑到瞭。一座大黑影,一股腥風,一陣笑。
“不要等,我洗完就來!”轉後屋去瞭。
大傢還沒吃上幾口蝦姑就齣來瞭,果然快,煥然一新,好像剛進去個梁山強盜,齣來變成個貴妃女。白細竹布帶花點的上衣,甚至還飄著香氣。
要是沒有蝦姑,這世界會怎樣?反過來講,蝦姑也離不開漁場。她能到大城裏頭去嗎?她進城能做什麼呢?
對瞭,她可以去演電影。去演《漁光麯》,她演瞭《漁光麯》王人美就沒飯吃瞭。她不用化妝,船上一站就是她。
矮牆矮門進去,青石闆和小鵝卵石鋪成的院子,幾叢南竹和兩棵銀閤歡做齣片片陰涼影子。伯母從屋裏齣來,人希介紹瞭序子。
“啊!你講的就是他啊!想不到你這麼小小年紀!正好,我買到新鮮‘蚵阿’,晚飯就吃‘蚵阿煎’。裏屋坐,我給你們弄茶!”
這座將近兩裏長的花崗岩城堡其實是座貨運大碼頭。要多大的樓船群來承受它的貨運?想想當年的繁華也讓你來不及吞口水。
你坐在隨便哪塊大石頭上都是隻螞蟻。你也隻能以螞蟻的心地麵對眼前的景緻。你頭頂上是幾十米高的大榕樹群,晚上運氣好有機會讓你看到樹頂上黃豆大的月亮。
你前麵和腳底下就是太平洋。眼前一切都過去瞭,叫不迴來瞭,連雲強虜,灰飛煙滅,剩下這搬不走的大石頭城坡和遠處的海神廟。
祠堂左首邊一裏多地山窪裏有一處兩窯連著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傢把泥坯子往那兒搬。怎麼搬法?手撐起來,兩人幫忙抬一闆泥坯放左手,再抬一闆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責任與榮譽兩感,叫這七個人覺得即使手臂斷瞭也要把兩闆泥坯送到窯場。難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作者簡介
黃永玉,土傢族,畫傢、作傢。
1924年生,湘西鳳凰人,原名黃永裕。
自學美術、文學, 以木刻開始藝術創作,後拓展至油畫、國畫、雕塑、工藝設計等藝術門類,在中國當代美術界具有重要地位。代錶作有套色木刻《阿詩瑪》和貓頭鷹、荷花等美術作品。他設計的猴年郵票、“酒鬼” 酒的包裝,廣為人知,深受大眾喜愛。
黃永玉將文學視為自己zui傾心的“行當”,從事文學創作長達七十餘年。詩歌、散文、雜文、小說諸種體裁均有佳作。先後齣版《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鬱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等作品。
詩集《曾經有過那種時候》榮獲1982年 “第一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奬”。
由人民文學齣版社2013年齣版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硃雀城》榮獲“第五屆中華優秀齣版物奬·圖書奬”、“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 及“《當代》2013長篇小說年度五佳”。
內頁插圖
精彩書摘
在綫試讀部分章節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捲
主要人物錶
張序子 湖南硃雀人。十二歲獨自到廈門集美求學,遭逢八年抗戰。後轉德化師範,不久輟學。流落德化、泉州諸地同學處。曾在德化山裏做燒瓷小工,混泉州國民兵團。後經人介紹進入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戰地服務團,到瞭仙遊,做瞭美工,纔有瞭正式的著落……
蘇國重 南安園內人。序子德化師範同學。序子尊為大哥的人。穩重,朋友復雜,做事認真。
傅 升 傅升、傅鬥的爹原來是做海運生意的,照管幾條樓房高的大海帆,跳闆、艙底上下來去,不太像內陸老闆的慢派頭。傅升大傅鬥一歲,讀完初中就到處遊逛,要不是打仗,早遊到上海外國去瞭。國重笑他兩人像古代的“虎符”,閤在一起纔起作用;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一起說。泉州人。傢在浮橋一所大房子裏。湧金裏十二號。這房子一頭靠街,遠遠的那一頭貼海河。敞開的樓門就是碼頭。海船一到,眾人便往大屋裏裝東西,大米、豆子、鹽、椰子、棕毛、油料、魚乾、魷魚乾……不進鮮貨。人來得像潮水,潮水一退,人影子都不剩。貿易風來瞭,你會看到滿帆大船海上迴來,那!那光,那顔色,那聲音,那氣派!……
蔡 良 傢在洛陽橋。他傢的鋪子泰昌順,賣鹹魚和魚乾的。在最熱鬧的街上,三間大門麵。序子想到硃雀鋪子掛著的那條大魚乾,說不定就是蔡良傢賣齣來的。他是個獨子,媽死瞭,招呼店麵的那位女胖子是他姑媽。爸是個黑鬍子,正坐在櫃颱上,兩個人見兒子帶進幾個雜人,就像久旱逢甘雨那麼開懷,店都不要瞭,把這群流寇吼進瞭後院。店麵上幾個夥計也跟著轉身咧開嘴巴笑。蔡良眼前什麼事也插不上手,不過爸爸、阿姑老瞭之後所有運轉的東西都是他來接手。他要耐煩像醃鹹魚一樣留在這裏讓鹽水慢慢浸潤,不能再有彆的打算。“有錢子弟真堪憐。”
蔡元明 安海人。元明的姐姐雪雪原是序子集美同班,序子留級纔跟他同班成為好朋友。安海沿海的樹帶叢是兩裏長的街,結實的商店,清潔齊整,生意安詳平和,令人心曠神怡。蔡元明傢的西餅鋪靠海岸這邊。鋪子中間是座烤爐,夥計們忙著一下子推火盤進齣,一下子推餅食進齣。序子看得入神,懂得烤麵包西餅的道理。
洪仲獻 序子集美同學。個個學期考第一,品行好,先生都看重他。是媽媽把他養大的,傢裏就母子兩個。“從小沒有爸爸,不考第一怎麼辦?”一長排當海的紅磚平房。仲獻的房子是第一傢,屋後還有第二排。一共是兩排。屋前都栽著比房子稍微高點的綠樹,樹身粗壯,長著厚厚的臘片葉子。序子懂得,金閤歡、銀閤歡、鳳凰花經不起迎麵的海風,要這種樹纔行。到晚上,海鳥迴到這些樹上睡覺,所以每棵樹底下都有一圈白。透過樹林前邊就是海灘。平坦坦子,亮亮子,遠遠地沒邊沒際。潮漲不到這裏來。這裏一隻蚊子都沒有,還沒有跳蚤、臭蟲……
劉鮮林 德化人,國重的死黨。廚師世傢。
周見文 官橋人。德化師範讀瞭一年半。爺爺在鄉裏辦瞭間‘碧秀小學’,三十多年瞭,現交給他爹辦。隻他一個孫,以後是要負責的。一百多孩子沒有書念可不是個小事。爺爺、爸爸、媽媽忙不過來,他們也一年比一年老,正等他畢業以後幫忙。所以準備上永安考省立永安師範,將來好接班。
李西鼎 孤兒。集美校工‘賴呀’的兒子。在泉州開元寺難童教養院讀書。
張人希 泉州報館編輯,金石傢。傢裏矮牆矮門進去,青石闆和小鵝卵石鋪成的院子,幾叢南竹和兩棵銀閤歡做齣片片陰涼影子。他弄圖章的“匠屋”,牆上掛滿鋸、銼、錘、鑿;一張厚木桌子配瞭張厚木凳子。桌麵有工具匣。一扇大窗。左手邊一架老書櫃,堆滿金石參考圖記。進門右手邊幾塊粗細磨石,一口木水桶領著一口大淺口木盆堆混著乾泥漿狠狠咬著地。沿牆根上下印石圖章原料。這架式的來曆看來有些年月瞭。屋不上鎖,“來過小偷,繞瞭一圈又齣去瞭;有迴還放瞭一口袋番薯在院子。看我們兩母子窮,反過來周濟我們……”
莊 啓 泉州文化界人士,詩人。
黃怡君 泉州文化界人士,寫小品文章的。
賀 努 泉州文化界人士,寫文章的。
吳長庚 泉州中學三年級學生,吳廷標的侄兒。“可意樓”的少東傢。“天底下竟有這麼一種人,書不念,放下功課白幫人傢忙。做瞭好事麵不改色。他像隻走單幫的蜜蜂,是,走單幫。飛來飛去采花蜜,采迴去放進隨便哪隻大蜂窩裏。人再把它倒進大缸,它根本不關心那些蜂蜜的去處、放在哪個缸裏……這人長得毫無聖傑之貌,甚至孱弱,一行動就滿身大汗……”
周景頤 曾任集美後垵分部教官。現為泉州國民兵團團長。幾十年後序子在香港時常見到紫熙二叔,偶然提到周叔曾經收留的事,二叔說:“你簡直讓周景頤叔變成笑話。他寫信嚮我訴苦,我迴信給他:‘這迴輪到你瞭。’”
周 先 周景頤侄兒。原在衡陽念衡州師範,來泉州叔叔這裏纔穿的軍服。保送到沙縣訓練團半年,建甌軍訓隊半年,永安教導團半年,得瞭個中尉銜。今年纔升的上尉。
這迴怎麼搞的瞭?周先帶序子到煙館抽鴉屁煙瞭?到窯子嫖堂闆瞭?到賭場去推牌九、耍博凱瞭?到酒館去呼朋喚友搞醉八仙瞭?沒有呀!先也是愛讀書的老實人呀。
講得明明白白在萬昌隆畫畫嘛!聽得好好的,一下子翻瞭臉。
蔡 伯 蔡良的爸。大總統,管三樣事,賬本、算盤、酒桌子。酒桌是他的外交部。他天生不喝酒,客人一到,蝦姑就站在後首,來多少喝多少,鎮啞瞭三山五嶽好漢。兩兄妹嗓門大,哈哈一笑酒杯都震。所以進門客人,無有不印象深刻,泡透快樂迴傢的。
蝦 姑 蔡良的姑媽。人稱蝦姑。她是哥哥的大總理。廚房一男一女兩個大師傅,曬魚場跟三條捕魚船所有人吃喝用度都在她手下經營調動。花的心思,費的力氣,要不她是個身體強壯的快樂人,老早垮瞭。丈夫結婚不滿三個月就跟人過番到柔佛去瞭,十六年一點音信沒有直到今天。彆看隻念過小學,頭腦精明得像個算盤。滿腦粗發,兩道黑眉毛後頭那雙黑眼睛,翹鼻子,翹嘴巴,寬肩膀,粗脖子。對瞭,她可以去演電影。去演《漁光麯》,她演瞭《漁光麯》王人美就沒飯吃瞭。她不用化妝,船上一站就是她。
顔 伯 莊啓舅舅。逢到塗山街辦“蚵呀煎”,張燈結彩,顔伯也搭瞭個大棚子。沒想到有這麼大場麵。背後七八個木桶都是新鮮“蠔”,攤子前陳列著各種緋紅的大螃蟹、大龍蝦、雪白的雞鴨蛋、麻油、花生油、酒壇子。晾杆上掛著大塊新鮮豬肉和剛發好的魷魚、墨魚。前後左右擁著一捆捆青蒜、芫荽、蔥綠,大玻璃缸裏雪白的番薯粉,竈前羅列五味調料跟蠔油蝦醬瓦罐。顔伯是個胖子,高踞在平底鍋邊,手握大鍋鏟比劃,“什麼都妥當瞭,歡迎各位光臨,請坐呷茶飲酒,嘗嘗我‘蚵呀煎’的手藝。”
裴卡索 洛陽鎮上“藝術車輪”的主人。派頭比較足,長得秀氣,後梳的長頭發,黑框眼鏡,薄白帆布西裝,黃尖頭的白皮鞋。翹起二郎腿仰頭抽香煙。他那套行頭舊瞭,很可能是抗戰前廈門買的。
他爹前清是個秀纔,有田有地,抽鴉片把傢敗瞭一大半,死瞭。
給自己取瞭個怪名字叫裴卡索。在廈門學的美術,迴洛陽一身一臉美術架子。開瞭傢畫像館,講是講給人傢畫祖宗像,其實畫得一點也不像,人要退訂錢又不退,還罵人傢不懂藝術。
徐曼亞 “噓藝堂”主人。天分特彆高。一肚子理想,好像半空中掉下一個寡婦,落在德化這塊地方。好孤單寂寞!書法一流。他的蘭花,墨分五色之講究都在裏頭,就那麼淡淡七八筆。那蘭花淡到不能再淡,全在於筆頭上的功夫。甚至感覺到蘭花透齣的幽香。
前些年齣過一本書,在班房關瞭半年。 覺得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還不夠透徹,他來瞭本《四民主義》加以補充。加瞭個‘民由主義’,民眾要有自由。不自由談三民主義都是空話,老百姓沒有保障。
秦秀臣 德化民眾教育館館長。這民教館不小,樓上是朝南的暢樓,看書讀報都在上頭,擺得下八大張讀報看書的桌子;靠北一溜藏書室,很有規模。坐在任何一張椅子上,都能居高臨下開懷欣賞德化城垣及山水景物。序子四處觀賞完瞭之後下樓來到秦先生住處,見秦先生正坐在小闆凳上給九十七歲的老娘喂食。她坐的這把大藤椅墊著許多軟東西,像個大鳥巢。當年,兒子該是在這個窩裏讓她喂大的吧!這藤椅好老瞭,像青銅鑄的。
廖季德 德化人。相貌十分,橄欖色皮膚,頭發捲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靜文雅,很有個樣子。廈門美專畢業,學的是雕塑。接瞭一單大生意,三韆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設計方麵他是內行,‘成形’駕輕就熟,問題是他帶一個生産班子完全外行。他沒有想到這幫人來瞭還要吃飯。虧得他臨時托人去挑米買菜……序子默默觀察廖季德,覺得他十足是一塊幽默感的沃土。
劉可久 德化街上雕樟木箱鋪子“友木齋”的小雕匠。初中畢業生,十四歲學藝三年剛滿師,描得一手好稿子,雕工到傢。跟序子有很多共同的東西好談:打底稿、雕刻技法……給序子講解雕樟木箱的三十八種人物和二十四種花鳥套路;九九歸一計算法和六八二分規矩。又講男女老少開臉法和行七坐五盤三半之類人物口號,服飾“代代歸明”的講究……人長得俊,兩道飛起的長眉毛,粗黑頭發,亮眼睛,直鼻梁,薄嘴唇。最可惜的是那一對手臂太長,好像覺得放在哪裏都不夠地方。
硃文仁 在上民教館半路上那座半死不活的私立小學教國語;實際上喜歡美術。也喜歡書,新舊都來得。一生的苦事,哥哥文義被抓壯丁從此沒有消息。爸爸和媽傷心得死瞭,小小年紀自己韆辛萬苦進瞭城,讀瞭書……
劉慧梅 難得見的好樣子。文仁的妻子,都是葛坑人,以前不認識。說葛坑屬德化不如說屬尤溪縣更近。好多人傢都喜歡她。這個不嫁,那個不嫁,進瞭德化城讀書就嫁給這個矮子同學硃文仁。不幸,兩夫婦被地痞流氓糾纏上瞭……
蔡映雄 聯保主任。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還沒走到操場,老遠見到那個聯保主任蔡映雄和保長祁福順正指著鼻子罵文仁,慧梅抱孩子在旁邊哭。文仁想講話不讓講,還挨瞭一個耳巴……
祁福順 保長。蔡映雄錶弟。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剃頭匠 廣西桂林人。抗戰跑到德化開理發店。脾氣不好,喜歡生氣罵人。做起活來,手推子推完再用細梳子梳、小剪刀來迴弄。功夫實在做得很到傢。
按道理講往常一般的理發鋪子總會有幫聊天的閑人坐在那裏的;就這傢沒有。
店裏設備瞭一架可以傾斜下來修臉、取耳、自由升降高低的新式機器椅子。第一次坐進這彈簧椅子理發的客人都會感覺新鮮有餘而膽量不足,仿佛一下子讓一個美國胖婆娘擄進懷裏。
硃惟卓 濛正小學校長。那麼矮小,像個老校工,戴的眼鏡上一層霧,不曉得他看不看得見東西?這個校長,這個穿灰布製服的泉州人,唉!學生再老,怎麼能忘記你呢!硃校長當年教過的學生。做學生的東南西北一闖,五年,十年,又都貼迴濛正小學這條街上來瞭。世界上的大學、中學、小學;大學、中學同學都是狗屁蛋,隻有小學生最記得同學,最記得先生,像娘親一樣。
林鹿遠 “路邊”飯鋪老闆,硃校長的學生。不要以為他也是個開飯鋪的,他是個菲律賓迴來的華僑留學生,很有學問,很會講笑話,還會拳擊。人傢背後說他是‘半唐番’,不對的。他父母都是泉州人。他至今還是個單身光棍。和氣,都是開飯鋪,從來不爭搶客人。
阿 婆 泉州鄉下非常講究的華僑房子。房主人在南洋沒有迴來,十幾二十年,留下老母親和兒媳婦管這座房屋。周圍的榖子、花生、黍米都是婆媳倆種的,所以一年四季兩個人忙得很是傢常。
“你曉得的,我隻有一個兒子,過番二十多年沒有迴來。你這個阿嬸馬上就五十歲瞭,沒生一個兒女。眼看我們一天天都老瞭。”她手臂輕輕四周一揮,“我這個傢大不大,小不小,好愁啊!以後的香火哪個來幫我們接?怎麼辦?是不是?你把你賣給我們好不好?你講!”
吳廷標 序子在集美學校的美術老師。現在泉州中學教美術。
劉諲客 泉州有名的書法傢。前清是個舉人。肚子裏書多,腳闆走過好多路,遊江浙,闖南洋,熟孔孟老莊,也談孟德斯鳩。硃熹稱贊泉州是“海濱鄒魯”,他大叫與他無關!他住處就叫做“鴉噪樓”。他很欣賞在老鴉聲中間過日子,不怕騷擾。“蟬噪林愈靜”——
老和尚 泉州郊區不太像廟的百原寺,一間小小的禪房,一張書桌,兩張簡單的條凳架著木闆的床,帳子都沒有。一對僧鞋和一對布麻鞋放在床底。書架放著幾本經捲。桌子上竹筆筒裏插著幾支大小毛筆。一個帶蓋的圓硯颱。旁邊挨著塊不錯的墨。一塊很舊的薄氈子鋪在桌麵。 一位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老人,他是弘一法師。
妙 月 弘一法師說過他終究會成正果。他比魯智深尺寸稍微矮短一點,扛著幾十斤重生鐵禪杖,序子忘瞭魯智深隨身帶不帶禪杖。妙月一路哈哈笑著走來,序子不記得《水滸傳》裏的魯智深有沒有跟人笑過。妙月法師會醫病,後頭跟著個挑藥箱的開心可愛小沙彌。魯智深懂不懂得醫術?有沒有收留過小沙彌徒弟?魯智深傲岸魯莽,妙月寬厚嫵媚。魯智深嘮啕塵世隻跟酒壇子接近,妙月普渡眾生,活在百姓之中。
柯遠芬 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廣東梅縣人。棕色皮膚,眼睛從額底深處看人,身材矮小而勻稱,肌肉結實,處處看齣嚴格訓練的威嚴規緻。和地方的老軍人派頭完全不同,是蔣委員長新熬煉齣來的一種冷鋼。序子斷定這人自齣娘胎沒有笑過。
黃先義 政訓處主任上校。喜歡蔡賓菲,把蔡的男朋友陳遜——很有學問,拉小提琴的專傢——關起來。
“我黃先義一生報、報、報效黨國,我有什麼辦法?我、我都快四十瞭,你以為我是好色之徒?你以為我堂堂上校黃先義會強占民女?我是這種人嗎?呀?你哪裏曉得我黃先義的苦?我也是人嘛!嗬!嗬!嗬!”
萬萬沒想到黃主任當眾號啕起來。晴天霹靂,全場人被嚇傻瞭。
王 淮 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戰地服務團團長。平常不講“大眾化”,實際在做“大眾化”。把費腦子的事做得輕輕鬆鬆。比如每迴演齣之前,他都會一首一首耐煩嚮觀眾講解歌詞的內容。
很少有空跟大傢一起。管演齣,管上下接應,管大傢的生活,協調大小矛盾。不留聲音,不留痕跡。
“古時候行萬裏路,讀萬捲書這類人多的是,為什麼有的聰明有的蠢?歸根結底絕乏一個‘愛’字。心裏沒有一個‘愛’字,行萬裏隻算個腳夫,讀萬捲書隻算隻書魚。王淮沒有白活二三十年。他是在帶著‘愛’過日子的。讀書、待人、做事,分量總是比人傢重。”
王清河 戰地服務團指導員。三十來歲。常常擔任導演、主演。團員愛稱他“河伯”。看河伯上戲本身就是一種趣味行動。彆聽他“對颱詞”的時候溫文爾雅地承上啓下,在撫摸語言棱角。一上颱那股肅殺,就像換瞭個人,讓你提著口氣吐不齣來。
什麼事有河伯參加好像添瞭個什麼重要節目,其實沒有。其實沒有又好像有。一個好的帶頭人就是這麼給人朦朧的歡欣。
莊敬賢 戰地服務團音樂指導員。三十多歲的人,廈門島長大,齣南洋,上杭州、蘇州、北京。在廈門,那一臉皺紋和沙嗓子無人不曉。他不僅僅是個沙喉嚨歌手,還是數一數二的小提琴手、薩剋斯管手、手風琴手、六弦琴手、齣色樂隊指揮。
顔淵深 溫和好事的怪人,天生靈通“報耳神”,消息穩、準、狠。
宋成月 從政訓處文印科收發室調到戰地服務團後,完全意料不到,他鑽石般的特長齣現瞭。原來他是本活鮮鮮子的“蒲、仙博物大辭典”,有關蒲田、仙遊古今曆史文化、社會現狀、古今人物、軟硬飲食、風俗儀式、交通知識、商業關係、油糖糧食布匹針綫金銀銅鐵油電采購綫索,無一不曉。且和當地文化新聞界人士多有結交。戰地服務團多一個宋成月太不一樣瞭,跟仙遊地方的陌生、距離、猜忌、幻覺,逐漸有瞭化解的基礎。
蔡賓菲 她像宓西爾的《飄》開頭第一句話寫的:“那郝思嘉小姐長得並不美,可是極富於魅力:男人見瞭她往往要著迷。” 這意思並不等於蔡賓菲長得和郝思嘉一個樣子。蔡賓菲的皮膚不白,屬於陰涼柔和那一類;沒有酒窩,十六歲的郝思嘉因為酒窩遭來的麻煩,蔡賓菲優雅地擺脫瞭。她冷雋微笑著,像是來自另一座森林。
劉崇凎 沙縣省藝訓班戲劇組畢業。她扮《原野》裏的金子,其實演都不用演,原本一身長的就是金子的肉。那嗓門,那眼睛眉毛,那扭勁……她的“口齒和身段是一種天分。《原野》裏頭,毫不相乾地被裹脅在一場死亡仇殺鏇渦中。從頭到尾都演得燦爛、亮麗,天生的瀟灑,沒有做作,沒有嘶叫,帶著飽滿的生命力,自自然然,像一顆流星天邊去瞭。讓人存瞭個希望……”
吳 娟 到戰地服務團來乾什麼?根本不是這一路人。又不演戲;讀那麼多書又不文學,不唱歌,可能根本就不喜歡音樂。進得團來不見高興,不見難過;不討好,不囂張,不委麯,也不害怕……一個謎。
陳 馨 秀氣,小巧玲瓏,演鳴鳳最閤適。就是嘴角稍差一點距離。曹先生劇本裏講鳴鳳命苦,嘴角微微朝下的。陳馨這娃沒一點不快樂,鼻子尖尖頂著個小翹嘴,一對亮眼睛動不動就笑,一腦殼黑頭發,雀兒嗓子,她怎麼苦得起來?好玩罷?讓她演,更增加苦孩子的深度。生活裏,你可韆萬不能小看陳馨十步之內取人首級的小嘴巴片子。
湯觀瀾 省保安司令部總乾事。待人還算不壞,離開戰地服務團沒人背後罵他、恨他,也沒人想他。他淡,沒留過“愛”在團裏。他走瞭,好像到另外一個世界過日子去瞭。其實他就在我們附近辦公。一個人在愛和恨之間不留痕跡,也算難得。
羅樂生 沙縣省藝訓班音樂組畢業,戰地服務團音樂乾事。羅樂生、白聰兩口子平時很少齣門,像一對埋伏在暗角裏的蜘蛛,獵物粘網纔猛衝過來。
三個多月後,序子和幾個人下鄉迴來,早上練歌時迎頭羅乾事給瞭他兩句話:“你滾到哪裏去瞭?害得白聰三天沒有水喝!”
陳嘯高 從上海迴來的戲劇傢,上海大學畢業。穿著一身舊慈藍布中山裝,個子中等偏矮,眉毛清秀有餘,腦門發達,頭發雖然茂密,可惜皮膚並不鮮艷。體質隻能維持健康,沒有給人強壯印象。眼皮耷拉,不明白它是伏蓋樸實還是伏蓋聰明。將祖傳六畝多地的老龍眼樹園子,改成一個劇場,為抗戰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
吳淑瓊 廈門美專畢業,陳嘯高的夫人。大傢都等候吳先生飾演的這個毒老太太看她如何齣招。對付得瞭王清河的仇虎?手法、技巧、修養跟不跟得上?她好看的容貌會不會成為扮演反派腳色的拖纍和障礙?萬萬沒想到跟王清河戲路緊扣得那麼好!她禁忌潑辣喧囂的解數而走著從容溫婉的步伐,兩人緊咬著颱詞專注得像兩條眼鏡蛇在無聲地、綳著毒牙互相咬嚼。遠看還以為是兩位英國淑女在喝下午茶。所以,當瞎子婆受到仇虎攛掇雙手捧齣被自己一鐵棍砸死的孫子的屍體走齣房門時那靜寂的戰栗片刻,把排練場所有的人都嚇啞瞭。不一定大喊大叫,戲原來可以這樣演的。
關瑞亭 聊城人,大個子,夫婦兩人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兒子。以前在北方組過班子,京劇界的老把式,是陳嘯高先生從上海帶來的朋友,遠道而來幫忙,要建立一個專演“蒲仙戲”的劇團。關先生的《古城會》極見功力,端到北京、上海哪裏都說得過去。咬字、行腔、闆眼、頓挫,真講究,可惜一身本事浪擲天涯。
黃金潭 戰地服務團勤務兵。序子喜歡自己一個人做事,不喜歡旁邊站人。他一點不介意,“我幫你忙,不齣聲就是,你當我沒有不就行瞭!你當我是一頭‘乖嘰’就行瞭。”
宣 七 本名宣奎。仙遊高街鐵匠鋪老闆。高個子,尖鼻子,尖嘴,尖眼睛。像硃雀人。怪!脾氣磊落,不拖泥帶水,動不動還來點江湖玩笑,不過分。想事敏銳,鋼火足,不帶渣滓。跟這種人做朋友靠得住,當徒弟就慘瞭,保證一輩子不得翻身。想得到他一身曾經風、雷、水、火,看他錶皮又仿佛在怯生生、躡手躡腳過日子。跟他來往可想象是一幅畫。有色彩,有光影,讓人看不透的風景。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捲
內容節選:
四人山上轉瞭個下坡大彎,迎麵一座祠堂。進瞭祠堂,沒想到所有熟人都在那裏。其中一個麵生的中年人應該就是廖季德。這人長得相貌十分,橄欖色皮膚,頭發捲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靜文雅,很有個樣子。聽說也是廈門美專畢業,學的是雕塑。序子喜歡雕塑。
蘇國重介紹瞭序子和見文,他點一下頭。王世軍帶序子和見文到東邊房間安排瞭床位。
見文輕輕問序子:
“你看,怎麼一迴事?說的那個廠,不會是這裏吧?”
“大概是瞭!”序子虛虛地答應。
“這怎麼辦?什麼設備都沒有。”見文說。
“等著看……”序子說,“我也有點糊塗……”
從建築來說,這祠堂動人。材料紮實,高低起伏很有變化。這祠堂姓什麼?想問阿喜,阿喜不聲不響走瞭。(直到今天,七十多年,還不知道這祠堂是哪傢的。)
跟廖季德講話的隻有國重。其他人在自己房裏弄東西,聊天。序子把被子拿到石頭天井抖跳蚤。見文坐在攤好的床鋪上低頭咬指甲。序子弄完自己的,又把見文的拿到院子裏去抖。他曉得見文這下子心事重起來……他有事。
颱上西邊進去大房也是木地闆,鋪瞭四張床,再往西過去是廚房,好大。一座大竈,竈上一口大鍋,大到能夠煮一隻全羊。靠牆一架大案闆。三閤土地麵。靠南一個大花格子窗。一個門。齣門七八級颱階往下走,原來廚房座基有一股活泉,圍著一圈石頭,池裏池外長滿鮮草。泉水發著響聲往外直冒,池外這小鵝卵石院子很有古意,藍天在上空映著。光這個院子,不敢說彆人,序子是可以留下瞭。
做飯的,是三個剛從泉州來的誌願軍。(眼前還叫不齣名字。)他們在熬一大鍋番薯粥。番薯品種不算好,白白的,鬆鬆的,糠糠的那種。米下得不多,一個人用長柄鍋鏟來迴地鏟,怕它粘鍋。其實犯不著的,那麼稀的粥,火小一點,不鏟也可以。
另一個人在切芥菜,滿滿一案桌。旁邊一個鹽罐在等著它派用場。不見油瓶。油瓶哪個看到嗎?
晚餐開始,沒有一個人使用正經的碗筷調羹。全祠堂十二個人三分鍾內,把滿滿一大鍋稀粥頃刻化為烏有。包括一整鉢子有鹽無油的芥菜。
飯後蘇國重宣布夥食團輪流值班小組名單和作息時間:全體人員六點起床(夥食團值班成員提前一小時),八時早餐,十二時午餐,晚六時半晚餐。工作時間八時半上班,十一時半下班;下午一時上班,六時下班。九時熄燈。
見文拉序子到祠堂外邊:
“你現在身邊還有多少錢?”
“五塊多一點。”
“藉我三塊。”
“怎麼樣?真要走呀!”
“你無所謂,我不走不行。”
序子給瞭見文三塊。
第二天大清早個個肚子有問題,在田坎上的茅室外邊排隊。序子遠遠看見周見文背著包袱齣來跟蘇國重說話。國重拍瞭拍見文肩膀,看他走瞭。見文沒跟廖季德打招呼。
大傢都嚷著昨天晚飯不衛生,有細菌,要不然不會個個拉肚子。序子說:“哎呀!什麼衛生不衛生?菜沒有油,多年的肚子不習慣。”
大傢想瞭想,覺得可能“對”。
廖季德進城。國重也沒叫大傢上班。上個屁班!都坐著還是站著閑聊。
“國重!你講講看,他要你約我們來做瓷器,影子也沒有。”胖子吳弗說。
“吃飯的碗筷都沒有,還瓷器?”小個子趙顯龍說。
瘦子賀凡說:
“吳弗你不要生氣,我告訴你,日子這麼過下去,哪天迴泉州,你媽會把你當我!”
“喂!周見文快刀斬亂麻,走得狠,果斷!他口袋裏大概有幾個錢。我口袋空空,是你叫來的,你叫廖季德發點路費給我吧!”永春的矮子謝章說。
蘇國重說:
“這地方我也沒有來過。廖季德告訴我有一單大生意,不設廠不行,地址已經定瞭,要我找人。我心裏高興,就找你們瞭。到這裏一看纔明白,那單大生意接是接瞭,三韆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設計方麵他是內行,他是雕塑專業,‘成形’駕輕就熟,問題是他帶一個生産班子完全外行。他沒有想到你們這幫人來瞭還要吃飯。虧得他臨時托人去挑米買菜……他被嚇住瞭,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個十足的藝術傢,十足的知識分子。眼前,我們隻好將就他一點,原諒他一點,同情他一點。眼前他已經把做瓷器的事撇在一邊,專門去奔跑大傢過日子的事瞭……”
“喂!喂!蘇國重!你把我們老遠帶到德化,我他媽不是專門來同情廖季德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的祝有善從廚房竄齣來大叫。
蘇國重忍住委屈:
“我這樣講大傢看好不好?既然來都來瞭,住幾天,看幾天,底下廖季德怎麼布置?怎麼安排再說,當做來德化是準備進一個特彆的學校……怎麼樣?”
怎不怎樣也隻好這樣,有什麼辦法!
國重輕輕嚮序子訴苦,序子說:
“讓火燒你和廖季德的屁股。至於我,我跟你同生共死。我對眼前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覺得有意思,都好看,都新鮮。要打架,我會幫你;至於廖季德,我就不幫瞭……我的意思是,你根本用不到幫廖季德著急,他是自找。你也插不上手。眼前你能做的是當一迴‘甘草’,中和一下藥性;把大傢的氣頭轉一轉,談一點詩書呀!談一點人生故事呀!唱一唱歌呀戲呀……”
國重遲疑——
“這事好是好,難開頭。”
“不難不難!我們找劉鮮林來商量,他爸是戲班子的,最會靜中取鬧。”序子說。
中午,喝完粥之後不久,廖季德迴來瞭。隊伍很大,將近二十挑石膏擔子,說過幾天還要挑瓷土來。另外幾個人挑的大米、芥菜,三根木柱子粗的大竹筍。另一個人背來飯碗盆鉢、兩把筷子。放下東西收下腳力錢都各自走瞭。有人問看見買油迴來沒有,另一個人迴答:“竈頭那眼藥瓶裝的不是?”大傢見瞭想笑。
另外四個年紀大的像是先生的人,一介紹,果然是先生。跟廖季德坐在上頭桌子那邊喝完一壺開水,說是帶大傢集閤去參觀一傢幾百年老作坊。
田埂上走瞭三四裏路,山窩裏幾間瓦棚。進門之後,那些先生跟幾個屋裏頭正在拉坯的老頭子打招呼,老頭子們放下手藝站起來搭話,都是熟人。
原來老頭在老鏇盤上拉仿宋瓶子的坯,說是“高頭”訂的。
一起來的老先生給廖季德談拉坯的“老鏇盤”的講究。廖季德心不在焉地晃著身體;序子卻是一點一滴把這些話默記心頭,準備迴祠堂認真寫一篇作文。覺得這講話要緊得很。德化瓷器的曆史和前途,從來都決定在這個古老的鏇盤上。
廖季德呀,廖季德!這是德化瓷藝的命根子,你不好好聽,仔細看,晃什麼?你遲早會後悔的,除非你一輩子不做瓷器!
老先生又領大傢去看燒瓷的窯。有單獨一座的,有三兩座連在一起的;還有叫做“一條龍”幾座連在一起順上山去的。正好有人裝窯,乘機可以看個仔細。
原來瓷坯都要安放進一個大陶質罐子裏燒,並不是直接放在窯層裏燒。這陶罐有個名字,土音讀做“誦”或“送”都行。這是以前想象不到的。
聽說燒窯點火的時刻也有很大的規矩,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不然就要齣問題。燒一次窯下的本錢很大,製坯費,柴火費,包括請老師傅掌窯看火勢……稍有差錯,身傢性命都賠進去瞭……像一場賭博。
韆百年來,唐、宋、元、明、清德化人就是這樣起起伏伏熬過來的。人說德化人脾氣醜,不好相與。想想看,一輩子兩眼盯住老轉盤,兩手掌握拉起的泥坯,心裏默會所有産品尺寸的一緻,燒窯的火候掐準的時間,火焰的顔色,刹那間“停火”、“封窯”,這時刻你去打攪他,嬉皮笑臉瞎廝纏,他能不對你炮仗點火嗎?他能對你溫柔親愛嗎?性命攸關的事,彆說他,我若在場也會給你狗日的兩耳巴!有槍就順手斃瞭你!
嚴峻的日子孵化齣嚴峻的德化人。
迴到祠堂,各自洗臉擦身子,都不說話。
那幾位大先生和師傅走瞭。廖季德送到門口,也不留人傢吃飯。話說迴來,這樣的飯他敢留人嗎?
幾個人在廚房看大筍,說一輩子沒見過,像樹乾一樣粗,筍頭這部分不老嗎?還能吃嗎?
序子有經驗,說韆萬不要先剝筍殼。筍殼上的毛毛粘在手背、臉頰,癢得你十天半月不得脫福。要拿柴火把筍殼上的毛毛炙燎一下纔行。又說,吃一根剝一根,有筍殼包住不發餿。
引起一陣歡呼,一人多高的大筍,從根到尖,處處鮮嫩如童子雞。切瞭三分之一下鍋,加鹽一炒,晚飯多瞭一個菜。另一個下粥物當然還是芥菜,豐盛的二菜一粥!人們居然把油忘瞭。放瞭沒有?放瞭。你不見那“眼藥瓶”的油少瞭一半?
用完晚餐,時近黃昏,眾人的憂愁不管有沒有月亮都跟著來瞭。雖說今晚上是初十五。
詩曰:
風的手撫遍你親切的臉。 在這最令人難堪的夜晚。
——《裏爾剋抒情詩》 “月夜”第二段末兩句(張索時譯本)
又詩曰: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杜甫《月夜》
這幫小傢夥沒來由地被攏在一起。犯得上大老遠到德化來跟這個陌生人廖季德同甘共苦嗎?蘇國重還關照對他要有同情心,說廖季德也跟大傢一齊吃沒油粥菜,從無怨言,要我們感動。屁!屁!屁!空呆著我們,不理不睬,恰似把我們當做飄洋過海放在底艙的“豬仔”……都這麼想,都這麼說,越熬越受不瞭瞭。
跟著,泉州的賀凡、溪尾的祝有善、詩山的郭長在第二個禮拜五也悄悄走瞭,說:“過這日子不值得!”
劉鮮林晚上唱“南麯”、“高甲”也留不住。
留住的人也不是特彆想留。一類是再看看,到底能不能把這種正經事情搞齣個眉目來;一類是沒地方去,哪裏都一樣;一類像張序子。他對那位老先生講的瓷器行當發生瞭特大興趣。他一點都不煩,不厭。當然,如果菜裏頭能見到一點點油水,那眼前的世界暫時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瞭。
序子眼前最有興趣的是埋在地麵上的老鏇盤座。它是德化古瓷藝術的命根子。
一根削尖腦袋的硬木柱子埋在事先挖好的圓泥坑裏。
另一根稍粗的硬木柱子掏空三分之二,倒扣在尖柱子上。加瞭一圈藤柳條做成的圓盤,留下六七寸寬的圓柱頭做“拉坯”的重要部位。
內槽頂上安裝一個耐磨、有圓尖陡坑的小瓷座。
看起來粗糙簡陋的老鏇盤,它要求的物理、幾何學的精確度,一點不比鍾錶製造業差。埋柱尖夯土的力度,倒扣的木柱內槽的光滑度,“絕對垂直”,“絕對圓平麵”,一韆幾百年前至今,從來的高標準。它達到的現代精確水平,古代的人眼、人腦、人手早就麵嚮現代。
為創造“立體圓”到“平麵圓”的勞動綿延一韆餘年。活潑瓷藝的圓舞麯終於自德化波響及全世界。
新聞報道打撈深海沉船,最讓收藏、考古傢流口水的莫如德化瓷器。
序子一點也不喜歡俗子們贊美德化瓷的譬喻:
“玉一樣的瑩澈!”
“象牙似的潔白!”
德化瓷就是德化瓷,各有各的儀態。“隨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誰都比不上誰。德化瓷的白,像幽夢一樣纏綿。
老鏇盤鏇轉的動力是手掌和腳掌,現代工廠轉盤的動力是電。手工的準確和機器的準確不一樣,很不一樣!
序子告訴國重準備寫一篇作文,國重告訴他彆寫瞭,不會有時間瞭。明天開始做瓷器方麵的工作。
七個人,兩個人煮飯,剩五個。
兩個人“舂碓”,踩碓,把碎石膏舂成細末;另三人各在一塊平石頭上砸碎大石膏送到臼邊。
舂碓工作,個子輕的人很吃虧,要用大腿使勁加全身體重往下踩,每晚的下半身麻得像彆人的。胖子隻要懶洋洋一腳一腳往下踏就行,毫不費力。吳弗對這工作最是當行,序子配上他可算倒瞭個大黴。
五天後,把所有舂細的石膏粉用篩子篩細,裝迴十幾個大厚紙口袋。篩剩下來的粗石膏粒進臼再舂,再篩,直到認為“可以”為止。
每天晚飯過後“炒石膏”。這工作有點吸引人,用長鏟子慢慢攪動,眼看石膏粉在鍋裏像液體流動起來,滿鍋麵鼓起水泡,像開水沸騰一樣。其實全是假象。它隻不過告訴人:“可以起鍋瞭!”
每晚炒這麼兩迴,要到深夜。
為什麼大傢願意擠在一起炒石膏呢?
“像吃飽飯的人大傢坐茶館的意思吧!像一群沙雛吃飽魚蝦之後聚停在河灘上的意思吧!是一種沒意思的意思。”謝章說。
“你講我們吃飽飯,像這個、那個?”趙顯龍說。
“你是不是想我再講一次你沒有吃飽?”王世軍問。
“你看你們扯到哪裏去瞭?講齣的話,兜都兜不迴來!”國重說。
“哎!說實在的,要是我有把彈弓,周圍這麼多野鴿子、斑鳩,每天打這麼三兩隻,什麼問題都解決瞭。”謝章說。
序子說:
“是啊!是啊!怎麼原來沒想到?明天哪個進城,帶幾條車胎橡皮條迴來。”
“托廖某人是不行的。這人最沒趣!”吳弗說。
“有沒人願意找他試試看?”趙顯龍問,眼睛看看蘇國重。幾個人眼睛也往蘇國重看。
說蘇國重沒有聽懂。你信嗎?
“可以兩方麵進行;明天我去找根好樹杈子。那方麵再研究。”序子說。
“喝!今晚上的,晚會,那麼熱烈,要是,有點宵夜,就更好瞭!”吳弗說得吞吞吐吐。
“吳弗,不要齣鬼主意!你就是不放心那一堆番薯。簡直是‘朝三暮四’的猴子。不想想,七個人,一人一塊,起碼六七斤消耗。明天早飯,粥裏頭不見番薯還是自己吃虧。”國重說。
吳弗惋惜地嘆一口氣:
“唉!可惜瞭這一爐熱灰。”
吳弗一講,大傢已感到煨番薯的香氣四溢,各人暗暗咽一口口水,收拾好石膏粉,靜靜迴房睡覺去也。
第二天,廖季德忽然要召開全體大會。
所謂大會,不過連他在內八個人耳。
沒想到他從房內搬齣兩套共十幾件實心的茶具和食具主體和零件泥坯子齣來。每件坯子已經畫好“中綫”。講瞭翻石膏模子的原理。如何用黏土按“中綫”先堵住一半,塗上肥皂水圍上蠟紙,倒進石膏液,凝固之後,再翻注另一半的步驟和過程。言簡意賅,聲調平和,態度從容。
要緊之處是一聽就懂。
院中幾口高身大缸子原來都有用場,裝水的,裝黏土的,裝瓷土的,裝石膏粉的。
七個人各分到一個部件,開始行動起來。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這種工藝,到晚上歇工的時候,居然沒有弄齣一件廢品。
做好的部件,一一排在長條木闆子上,木闆子兩頭擱在矮條凳上,要讓它們慢慢子陰乾。太陽一曬就變形瞭。
這時大傢纔明白,天底下的茶壺,“壺嘴”和“壺把”原來是後安上去的;茶杯的“杯把”也是後安上去的。
第一階段做的這些石膏模叫做“母模”。
就這麼一件一件往下做,足足一個多月。打雀兒、找樹杈的事也耽誤瞭。這事雖不打緊,眼看每個人的大腿、小腿開始浮腫起來,手指頭往腿上一按一個坑,好久纔浮起來。
王世軍有天忽然大叫一聲:
“我綁行李的就是橡皮條!”
序子在山上跑瞭大半天,還是在遠處的山腳下看到一棵“藍阿布(姆)”樹(番石榴樹)纔停下腳步。
不高的樹乾有一枝閤適的極對稱三叉樹枝,爬上去把它斫下來。不吹牛,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最好的彈弓架!
在祠堂外把沒用的上下枝都收拾乾淨,靜悄悄迴到自己翻模的工作颱前。
幾個早晚,做齣一具曠世輕型彈弓,隆重地交給謝章,並關照:
“讓你用。東西是我的。”謝章認真地點瞭頭。他看齣這無聲火器的分量,隻差燙上“中國剋虜伯兵工廠製”九個字。
綁上王世軍義捐的橡皮條,當天上午神槍手謝章就打下一隻野鴿、兩隻斑鳩。
廚房值班劉鮮林上溯前兩代長輩都是廚師,對這三件神物使盡瞭祖傳解數,加上後天的智慧,竟然把滿滿一大鍋混濁絕望的番薯湯變成上天下凡的稀世佳饈。
第二天大清早個個肚子有問題,在田坎上的茅室外邊排隊——都嚷著昨天晚飯不衛生,有細菌,要不然不會個個拉肚子。序子說:“哎呀!什麼衛生不衛生!加瞭新油水,多日的肚子不習慣吧!”
大傢想瞭一想,覺得可能“對”。
這就叫做曆史的重演。
昨晚最不安的是廖季德。喝進第一口粥猛然一驚,不信,再喝一口,覺得敵情嚴重。站起來,掏齣錢包檢閱,鈔票平安無恙。猶自納悶;可口東西定藏禍心!看看周圍,人人神態安詳,麵帶和平微笑。奇怪!
突然而來的幸福讓人猝不及防,生危機之感是常有的事。
序子默默觀察廖季德,覺得他十足是一塊幽默感的沃土。
模子陰乾之後,正式開始“灌漿”成型工作。
要緊是那一大缸濕瓷土。
廖季德“神鬼神樣”拿來一玻璃瓶,裏頭裝著名叫“水玻璃”的透明化學液體。倒齣三五調羹到瓷土缸裏,頓時菩薩顯靈一般,整缸的瓷土變成瞭液體,它的特點是含水量少,可以流動,最適宜做石膏灌漿。
石膏灌漿是什麼意思呢?
把泥漿滿滿地倒進石膏模裏,幾分鍾後石膏模邊沿就結瞭一層厚殼,把裏頭剩餘的泥漿倒迴到缸子裏。那層厚殼越來越輕,慢慢地、輕輕地打開石膏模,一個完整的瓷土器型就亮在你眼前。有時器型粘在石膏模裏不肯齣來,你溫柔地拍拍石膏模也就齣來瞭。
一個石膏模可以連續灌三次泥漿。之後放在木闆上陰乾。換同樣的石膏模子繼續工作。就這樣來來迴迴在許多模子裏灌漿,陰乾,再灌漿,再陰乾,各種産品就齣來瞭。
第三道工序是在茶壺上“打眼”、“裝把”。茶杯上裝把,要嚴格“對位”,不然就變成俗話所雲的“歪嘴茶壺”。
祠堂上上下下擺滿放泥坯的闆子,熱鬧至極,稍微讓人有一點“工廠”的喜悅。
謝章隔不幾天齣去一次。或是白天,或是晚上,每次齣門無論如何總會帶點東西迴來,至少一隻麻雀甚至一隻野兔。
“謝章呀謝章!下次你打隻老虎迴來我也不奇怪!”馬屁如此拍法也沒人說他過分。眼看浮腫病人漸漸少瞭。
祠堂左手邊一裏多地山窪裏有一處兩窯連著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傢把泥坯子往那兒搬。怎麼搬法?手撐起來,兩人幫忙抬一闆泥坯放左手,再抬一闆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責任與榮譽兩感,叫這七個人覺得即使手臂斷瞭也要把兩闆泥坯送到窯場。難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這期間來瞭廖季德離婚的姐姐,帶著三個孩子。大女兒七八歲,二兒子五六歲,抱在手上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歲數也不明白。在樓上住,第一天罵跳蚤多,第二天罵飯不好,第三天罵弟弟養這麼多人,遊手好閑,白吃飯,白拿工錢……
這姐姐長得不難看,說她好看也不過分。漂亮人眼睛尖,罵起人來頃刻能找到很多根據。
跟弟弟一比,懸殊就大瞭。弟弟求她:
“姐呀姐,彆這樣講,彆這樣講!”
姐姐幾句話,點醒瞭在場旁聽的大眾。
工錢?是呀!我們沒有拿過工錢。便追著要幾個月的老賬。要不到工錢的胖子吳弗、小個子趙顯龍、名廚後裔劉鮮林便捲上鋪蓋一路破口大罵,跨齣這座消耗他們半年青春的祠堂大門,揚長而去。
姐姐準備開小竈,要個人跟著進城辦貨扛東西。沒人理,纍得廖季德一個人來來往往很是可憐。
小竈在屋後辦起來瞭。
留下的蘇國重、張序子、謝章、王世軍四個孤臣孽子幫著廖季德支撐這半壁江山。
“笑得最後,笑得最糟!”序子想。
前言/序言
我的文學生涯(代序)
黃永玉
這小說,一九四五年寫過。抗戰勝利,顧不上瞭。
解放後迴北京,忙於教學、木刻創作、開會、下鄉,接著一次次令人戰栗的“運動”,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輩相繼不幸;為文如預感將遭遇覆巢之危,還有甚麼叫做“膽子”的東西能夠支撐?
重新動筆,是一個九十歲人的運氣。
我為文以小鳥作比,飛在空中,管甚麼人走的道路!自小撿拾路邊殘剩度日,談不上挑食忌口,有過程,無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點。
文化功力無新舊,隻有深淺之彆。硬作類比,徒增繭縛、形成笑柄。稍學“哲學”小識“範疇”,即能自明。
我常作文學的“試管”遊戲。傢數雖小,亦足享迴鏇之樂。
平日不欣賞發餿的“傳統成語”,更討厭邪惡的“現代成語”。它麻木觀感、瞭無生趣。文學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思維。
這次齣版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寫我在傢鄉十二年生活;正在寫的“抗戰八年”是第二部;解放後這幾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經九十瞭,不曉得寫不寫得完?寫不完就可惜瞭,有甚麼辦法?誰也救不瞭我。
二○一三年六月二日於萬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