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奬獲奬作品,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堪稱雙璧
★當代口碑zui好的曆史小說,被譽為“中國版《戰爭與和平》”
★國畫大傢劉旦宅插圖
★書籍設計大師呂敬人先生指導設計
★《金甌缺》稱得上是當代曆史長篇小說中的經典之作,作者驚人的曆史洞察力與異乎尋常的藝術想象力,在作品中得到瞭完美的呈現。這部作品重新齣版瞭,我很欣慰。我堅信,真正優秀的作品,不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裏。
——二月河(著名作傢)
★在中國人嚴肅的文學記憶中,《金甌缺》是一部厚重的曆史作品。
宋代是中國文明黴變期的開端,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傳統也在這一時期以曆史大悲劇的形式燦爛爆發,愛國名將民族英雄震撼人心。《金甌缺》所寫的正是北宋末期至南宋這段曆史,作品文筆莊嚴,視野宏闊,值得認真品讀。
——孫皓暉(《大秦帝國》作者)
★“徐氏(指徐興業)的學士和纔華,均不弱於姚氏(指曆史小說《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難相並,堪稱雙璧。”
——郭紹虞(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
宋徽宗年間,在中國大地上,宋、遼、金各據一方。金國國力昌盛,遼國積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淵之盟以來,以為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終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書以武將馬擴為主要人物,以其一傢人的不幸遭遇為主要綫索,層層展開,講述瞭從宋、金海上之盟協議共擊遼國,到金國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北宋滅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這段曆史。其間政權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愛國誌士斷頭瀝血勇赴國難,無恥官僚認賊作父覥顔事仇……組成瞭一幅波瀾壯闊的曆史畫捲。
作品筆勢淩厲,大氣磅礴,猶如群山萬壑,直奔荊門。讀來令人時而血沸氣促,義憤填膺;時而潸然淚下,慨嘆不已。
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奬榮譽奬、上海市慶祝建國四十年優秀小說奬。
徐興業(1917—1990),原籍浙江紹興。1937年畢業於無锡國學專修學校,曾任上海國學專修館、稽山中學教師,上海通成公司職員。新中國成立後在中學任教,1957年調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工作,1962年任上海教育齣版社曆史編輯。1977年退休之後,曾在上海師範學院曆史係任教,主講宋金史。著有《中國古代史話》《心史》《袁崇煥傳》及《遼東帥旗》(閤著)、《李師師》(閤著)等。其代錶作長篇小說《金甌缺》從1938年開始醞釀,到1985年齣齊四捲,曆經四十餘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奬榮譽奬、上海市慶祝建國40周年優秀小說奬。
《金甌缺》第一捲 第一章——第十一章
《金甌缺》第二捲 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
《金甌缺》第三捲 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九章
《金甌缺》第四捲 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及尾聲)
不齣師師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傢果然跨著駿騾“鵓鴣青”,輕騎簡從地來到師師傢裏。
從宮苑側門到鎮安坊李傢有一道長達三裏半的寬闊的夾牆,名義上是為拱衛宮殿的禁衛軍建造宿捨而砌的。夾牆砌好瞭七八年,宿捨卻一間也沒有動工,後來索性造到彆處去瞭,於是這道夾牆就成為官傢到鎮安坊微行的絕對安全和完全保密的專用孔道。但是官傢隻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為根據他們之間的默契,官傢要來訪問,必須事前取得她的許可,而師師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訪問的。官傢隻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權。
今天官傢破壞成約,突如其來。為瞭填補這個缺口,他特地攜來一副圍棋子相贈,作為藉口。他剛走上醉杏樓時,像平時一樣灑脫地吟瞭一句自己的詩“忘憂清樂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詔的棋手們編瞭一部圍棋譜,自己題詩作序,這部棋譜就名為《忘憂清樂集》,不知道是先有瞭這個書名纔題這句詩的,還是書以詩名),然後抱歉地說:“今天朕替師師帶來的這副棋子,是當代高手玉工高韞玉花瞭一年多功夫,細細碾成,貢為禦玩的。棋子溫潤勻淨,實在難得。朕今天纔得瞭,心裏喜歡,等不得派人來打招呼,就徑自攜來瞭。師師可莫見怪!”
師師謝瞭官傢的厚賜,不無帶點委屈的口氣迴答:“官傢今夜突然賜臨,使臣妾莫測所以,驚訝萬分。這個可是隻此一遭,下不為例的。”
“當得,當得!隻此一遭,也就夠瞭,朕今後決不食言。師師盡可放心。”
這“隻此一遭”四個字下得非常突兀,難道他有什麼把握在一次談話中就可以達到目的瞭嗎?她倒不相信起來。有人乾著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話說得很婉轉、很謙遜,有人正在進行毫無把握的事情,卻故意說得很響亮,錶示自信。他對於今天要乾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把握呢?師師用充滿瞭疑問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麵迴答她的疑問,隻好暫時避開她的眼鋒。師師且不理會這個,先欣賞這副棋子再說。
其實這副用白玉和瑪瑙精磨細碾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隻是造型美觀,大小厚薄均勻,無非說明玉工花的功夫很深罷瞭。倒是盛棋子的一對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圖》中的古彝器“交虯盦”的式樣製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從中間鼓齣來,笨得有趣。師師不由得低頭撫玩瞭半晌。這對盒子是官傢親自畫瞭圖樣,吩咐仿製的,還親自過問瞭兩次。當時沒有想齣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來,他嫌原裝的玉盒太單薄,禁不起他一隻手放在裏麵抓弄,取來木盒一試,居然大小、容積、顔色式樣都樣樣閤適,心裏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師師的這番撫玩,就更覺得這番操心確是大有所獲瞭。
官傢把這個藉口製造得天衣無縫,但是今晚他顯然不是專程為送棋而來。這個師師心裏十分明白。師師對官傢今晚的突然駕臨,內心早有準備。這個官傢心裏也很明白。然而官傢不得不找一個藉口,而師師也不能不故作驚訝,這是由於雙方策略上的需要,這一點他們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們不明白正是因為他們的關係既沒有共同的基礎,又沒有共同的目標,因而彼此之間永遠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誠相處,而隻能虛情假意、彼此周鏇。
官傢先要看看醉杏樓中的布置有什麼改變之處。果然原先張掛在壁間那幅題著“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兩句詩的《醉杏圖》已被摘去,換上瞭他昨夜送去的畫。畫還來不及裱褙,臨時用綾底托瞭一下,就把它裝在一個細木框子裏,外麵濛一層透明的薄紗,錶示受贈者對贈畫珍重的程度。換畫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師師處理得這樣迅速、巧妙,畢竟說明她重視他的手筆,理解他畫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興,卻故意謙遜一句道:“張擇端的那幅《醉杏圖》,樓颱工緻,人物傳神,必為傳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隨手塗鴉。師師不嫌棄它,不拘在哪裏掛上就是瞭,何必特意把張供奉的那幅畫撤掉。”
“官傢是丹青妙手,這幅贈畫筆淡意遠,已入神品,掛瞭足使蓬蓽生輝。張供奉那幅畫雖然工整,隻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鑿痕。相形之下,不免見絀瞭。”
藝術傢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稱賞,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況師師素日持論甚高,即使對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許可的。可見今日的稱贊,確是齣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來,卻故意逼緊一句問道:“師師可是哄騙朕傢的?”
“臣妾之言,發自衷心,豈敢誆騙官傢取罪?”
“朕一時寫意之作,得到師師如此佳評,不啻置身於龍門之上,飄然欲仙瞭。”
“官傢妙繪,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龍門以上的神仙人物,這個在朋侶中久有定評。臣妾的品賞,豈足為官傢輕重!”
“神仙有什麼稀罕之處?”官傢抓住一個把柄,趁勢說道,“朕昨夜畫瞭這幅畫,原想題兩句詞:‘修到雙棲,不羨神仙侶。’可是轉念一想,師師是慧心人,讀瞭此畫,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換盧照鄰舊句,落瞭言筌。師師,師師,你道朕這話說得是與不是?”
官傢展開第一個攻勢,準備有素的師師輕輕就把它擋開瞭。
“一個師師也就夠瞭!”她盈盈一笑,“何必雙文疊稱,來個師師師師!難道人寰之間還有第二個師師不成?”
“這可難說。”官傢一本正經地迴答,“卿傢客廳裏以前掛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軸,不是也嵌著師師的名字?隻是人間雖有第二個、第三個師師,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卻隻有一個李師師。朕韆思萬想、萬呼韆喚,也隻得眼前的這個師師。”
官傢的攻勢接踵而來,不是一般的戰術所能抵擋瞭。師師立刻脫離接觸,轉移陣地。她提齣建議道:“官傢今天厚賜這副棋子,道是人間難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負瞭它。官傢如屬有興,臣妾甚願奉陪手談一局。”
官傢有無限的話要說,不想在此時下棋。但師師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來,她很少提齣個人的要求,如果提齣瞭,官傢隻有奉行的份兒,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這裏師師已經擺開棋局,官傢隻得坐下來與她對弈。
官傢一上手,就在師師右上角的座子右邊小飛一子,接著又在左邊小飛一子,這原是當時開局常用的定式。他卻故意問道:“朕一上手,就兩麵飛攻,師師可識得朕使用的這個勢子叫什麼?”
“官傢高手,臣妾莫測高深。”
這顯然又是一句謊話,官傢不滿地說:“師師又來哄騙朕瞭,這爛熟的‘雙飛燕’之勢,初學棋的小兒都已識得,師師豈有不識之理?”
“官傢既然以為臣妾識得此勢,又何必多此一問!”
師師這一駁果然擊中瞭官傢的要害,駁得他啞口無言,但他的攻勢剛剛展開,豈甘就此罷休!
“燕燕尚且知道雙飛,”他大有感慨地說下去,“玉人豈可長此單棲?師師難道真的不懂得這個天然的道理嗎?”
正因為師師完全識得這個勢子,並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傢藉端發問的用意,所以她隻好佯作不解。官傢的詞鋒比他的棋鋒銳利得多,他在說話中占盡便宜,弈棋卻有點心不在焉。連他自己認為是爛熟的雙飛燕套子居然也齣瞭錯著。師師抓住破綻,利用他的一著錯棋,擴大瞭戰果,把左邊的一小塊棋完全拿下來。現在是輪到她逞詞鋒的時候瞭。
“鴻雁無心,翱翔天際,何等自由自在!”她點頭微笑道,“官傢硬要它們雙飛,一旦摺翼,好心反成虛願,豈不十分可惜。”
官傢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雙飛燕失敗瞭,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個“金櫃”[1][1]雙飛燕、金櫃都是古代圍棋的定式。,意圖引誘師師進來點一子,他搶得這個先手,就可以展開大規模的對殺。他還怕師師不上鈎,故意誘說:“朕營此金屋,專待阿嬌進來居住。”
師師一眼就識破他的圈套,沒有上鈎去點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補好瞭,笑笑說:“官傢雖然打瞭如意算盤,隻怕阿嬌深識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嬌不肯入彀,朕自有辦法讓她入彀。”
這不僅是誘騙,而且帶有一點威脅的味道瞭。師師莊容不語,卻拈起一顆棋子,疊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反復放到桌邊上去敲,“啪”的一聲,把它砸碎瞭。
“師師的勁兒使得大瞭,可惜高韞玉的這一顆棋子。”
“官傢硬要阿嬌入彀,豈知她寜為玉碎、不為瓦全。”
官傢在弈棋和說話的兩條戰綫上都吃瞭敗仗,看看大勢已去,隻好斂棋入奩,認輸收場。
當然官傢不是專程跑來跟師師下棋或猜謎語的。十年來,他對師師用盡瞭手段,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動搖她的意誌,接她到宮裏去,單獨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無限製的考驗,已經到瞭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屢次下定決心。而昨夜更是下定瞭最大的決心,一定要打破啞謎,直接攤牌。
雙飛的燕子和藏嬌的金屋都不能夠幫助他起一根導火綫的作用,發動一場攻勢。經過一番沉思後,他隻得重新拾起下棋前已經中斷的話題,繼續說下去。他雖然力持鎮靜,想要保持一個談判者應有的安閑的態度,可是他的聲音不聽指揮,已經有點顫抖瞭。
“師師剛纔……”他一開口就感覺到自己正在軟弱下去,連忙鼓足勇氣說,“師師剛纔既然說朕的這幅畫筆淡意遠,當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師師,你可願……可願成全朕的意願?”最睏難的是最後的一句,他射齣瞭這盤馬彎弓、蓄勢已久的一箭,勇氣驟然增加瞭。看看師師正在低頭撫弄桌布上的墜穗,默然不語,他就流暢地說下去:“夜來朕差張迪……”
師師忽然抬起譴責的眼睛,官傢會意,急忙辯正道:“是……是!朕下迴絕不再派那奴纔到這裏來瞭……夜來朕差人送來冠子,師師又不肯賞收,師師真是不解朕的意思,還是嫌朕的誠心有不足之處?這樣冷冰冰地拒朕於韆裏之外,使朕於天地兩間之內,無一寸立足之處。”
師師還是沒有迴答。
“為瞭師師這個人,朕日夕思念,魂牽夢縈,方寸之內,韆迴萬轉,哪有一刻寜靜之時?朕深知師師一諾重於泰山,但得這一諾,朕生生死死也都無憾瞭。”
官傢似乎還怕師師不相信他的話,拉開窗上的帷幕,指著半輪明月,錐心鏤骨地說道:“朕說的都是從心肺間掏齣來的真情話。師師可知道,這多少年來,朕總是夜夜凝佇,一燈煎慮,萬感交集。這一切難道都不是為瞭這一樁?師師如有不信,這皎皎素月,長夜窺伺在朕的寢榻之側,就是朕最好的見證。你可去問問它,朕說的是真話還是虛言假語?師師,師師!朕已言盡於此,你願與不願,總得給朕一個答復纔是!”
官傢雷霆萬鈞的正麵猛攻,把師師逼得風鏇雲緊,沒個轉身餘地。她雖然仍沒有直接的答復,卻早已盈盈欲涕。這時,站起身子來,從壁間摘下一管鳳頭碧玉簫,遞給官傢道:“請官傢伴吹,容臣妾唱個麯子與官傢聽。”
官傢還在遲疑之際,師師已經把簫硬塞到他手裏,不由得他不吹。師師起瞭一個音,閤準簫聲,就低低地唱起來: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
這支麯子的含義如此明顯,以至師師一起音,官傢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實在不願為她伴吹下去,可是師師用手勢示意,一定要他繼續吹下去。她已經在官傢身上取得瞭她的個人要求不可能違抗的絕對主動權。他隻好再吹。她繼續把麯子唱完: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迴頭,
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這支淒涼的麯子,師師又唱得這樣迴腸蕩氣,唱到最後一個節拍時,在他們兩人的感覺中,都仿佛真有一隻無依無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顧影徘徊,卻珍重地不願隨隨便便飛到哪枝樹枝上去棲身。官傢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氣吹進自己的腹內,分明是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瞭半天,還是忍不住地說:“師師的迴答,已盡在此麯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強。但願師師揀到一棵好樹棲息,朕在旁也好替師師放心。”
師師已經完成瞭一半的戰略任務,把他推開去,推到她願意他退齣去的距離以外,可是這已是危險的邊緣地界瞭。現在她剩下的一半戰略任務更加重要,她必須把他拉迴來,拉到她允許他逗留在內的親密範圍內。在這個關鍵時刻中,她急忙正容迴答道:“官傢休得錯會瞭臣妾的心。”這個糾正是如此必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又慢、又清楚、又堅定,絲毫不允許有麯解、誤會的可能。她說:“想臣妾乃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淪落風塵。一旦遭際官傢,過濛錯愛,人非草木,官傢的這番深情厚誼,怎不令臣妾銘感五中?隻是外麵已經人言籍籍,如果再聽憑官傢之意,溷跡宮闈,冊為貴妃,縱然官傢厚愛,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卻不願以不祥之身,牽纍官傢,徒增自己的罪愆。”接著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鄭重地說:“至於耿耿此心,自從官傢賜顧以來,早已屬官傢所有。區區私衷,隻想嚮官傢乞得宮外一弓之地,以為棲息盤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調箏鳴弦、吟詩學畫。如濛不棄,就作為官傢的一個詩朋畫侶,瞭此餘生,豈復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傢不察臣妾的心事,說什麼另揀一枝好樹棲息,這豈不是辜負瞭臣妾的一段心意,傷瞭臣妾的心?”
師師突齣奇兵,用一支歌麯擊退瞭官傢的猛烈攻勢,現在又用一顆纏綿的心,把官傢拉迴到原地來。她這段話明白堅定,卻有好幾層含義。它好像一鉢醍醐,直往官傢的頭頂上灌去。官傢被它灌得如癡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為已經失去瞭她,可她比過去更加接近他瞭,他以為他已重新獲得希望,她卻照樣是寸土不讓,堅決拒絕他的要求。她在實際的問題上堅持立場,在抽象的領域中,卻大大讓瞭一步。這把他的戰略方針全都打亂瞭。
可是他還要為自己的利益做齣最後的努力,他的決心雖然可以被抵製、被延緩,卻也是不可動搖的。他抓住師師“人言籍籍”四個字,再度發動進攻。
“流言蜚語,到處都有,他們不過是信口開河地鬍噪一陣,以博直諫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語氣,顯得從未有過的嚴肅道,“在這滔滔的濁流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無意中邂逅師師,師師不厭棄,十年締好,托知己於形跡之外,寄神交於方寸之間,人生得此,寜復有憾!朕為師師已一無所惜。”他指指大內那個方嚮,“連那裏的韆門萬戶、青瑣綺疏,在朕看來,都如敝屣一般,還怕什麼人言籍籍。師師又何必過於重視他們?”
“在這濁世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話把官傢的感情淨化瞭。他取得與師師一起超越於這個滔滔濁流之上的優越地位。
誠然,官傢嚮來善於賭神罰咒、亂許願心,更善於製造這些韆錘百煉的深情話,說得像絲綿一樣軟綿綿的,像藕絲一樣纏綿不斷。師師嚮來隻把它們當作耳邊風。可是,此刻,他的樣子是這樣認真嚴肅,他的話又說得這樣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這是真話不可。師師不禁無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裏想道:“他說的話,可是真的嗎?”有一刹那,師師真的猶豫瞭,動搖瞭。如果她真的相信瞭他的話,如果她沿著這個斜坡滑下去一步,繼之而來的就是全綫的崩潰。然而,在刹那間,有一種更加明徹和深沉的力量重新迴到她身上,支持瞭她,使她能夠剋服感情中的軟弱部分,而有勇氣來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瞭一會兒神,毅然迴答道:“不管彆人怎麼說,臣意已決,官傢不必再加勉強瞭。”
官傢從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齣她的猶豫和動搖,在這上麵結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傢帶著狂喜的錶情,準備來采擷它,可是它隻是一朵一瞥而過的曇花,在開足的同時就枯萎瞭、凋謝瞭。錯過瞭這一刹那,官傢再也不能夠改變她的意誌瞭。他隻能滿足於“耿耿此心,早已屬官傢所有”這一句慰情於無的話。他總算獲得一半的勝利,獲得一個抽象的、象徵性的勝利。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有這樣明確、堅定的錶示。他既然已經取得一些戰果,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把戰鬥結束在這裏。
“師師的脾氣真個是太倔強瞭。”為瞭結束戰鬥,官傢開瞭一個玩笑,顯然是齣於欲退故進的戰略上的考慮,以便給自己一個體麵的下颱,“記得朕初次來此,老娘曾說過,‘此兒是天生的犟脾氣’,今日看來,果真如此。朕深悔當日初來時,何不就派些宮女把你強舁入宮,想你當時也無可奈何。”
這個玩笑招來瞭嚴重的後果,師師登時沉下臉來,嗔道:“官傢說的什麼話!臣妾一嚮看重官傢,就為的官傢從來不勉強人意。如有瞭這條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後,一瞭百瞭,還有什麼可以糾纏不清的。隻是臣妾從此把官傢看低瞭,辜負瞭十年相知之心,死瞭也不瞑目。”
官傢沒想到師師竟會當麵開銷,說得這樣決絕,急忙溫詞慰藉,連聲道歉說:“這是朕的不是瞭。朕隻是開句玩笑,師師怎生當起真來?”
“官傢這個玩笑可開得過火瞭。”師師還是嬌嗔滿麵地說,“官傢想想這個阿嬌可是能夠勉強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傢又急忙說瞭無數好話,再三提齣保證,纔把師師的感情平復下去。一場緊張的戰鬥也隨之逐漸緩和瞭。
春節早已過去,立春也已過瞭十來天,趕時髦的王孫公子、仕女貴婦們已經呼朋招侶,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聯翩到城外的玉律園、孟傢花園等名勝之處去“探春”。可是事實上的春天仍然姍姍來遲。醉杏樓外的杏樹絲毫沒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開一層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徹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掛在縴塵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與它的親密的姊妹——幾顆接近的星星湊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瞭必要的時候,是否願意齣來給官傢作見證。她們商量不定,官傢的這些話似乎當真,似乎又不那麼可靠,連得夜夜窺伺在他的寢席之間的她們也吃不準是真是假。停瞭一陣子的西北風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幾片吹落在地上的枯葉重新吹入半空,發齣簌簌的和聲,在寂靜的大地上奏鳴齣一麯商籟。不是人們的意匠所能結構的一層薄薄的霜華結滿在窗格上。它們一會兒就改變一個樣子,認為它們像什麼就像什麼。直到夜氣十分濃烈的時候,纔慢慢凝固起來,凝固成為一朵朵透明晶瑩的冰花、成為明角窗外最新穎彆緻的裝飾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簾以內卻是另外一個人間。隨著戰鬥的結束,室內的空氣越來越柔和,越來越稠密,炭塊熾旺地在地爐內燃燒著,襯著搖曳的燭影,把周圍圍著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虯鼎的口子裏不斷噴齣瑞腦香氣,使室內的溫度和密度不斷升高。到瞭此時,師師纔注意到官傢近來真個是消瘦得多瞭,嘴角左右兩道深刻的紋路,清楚地刻畫齣他的並不那麼輕鬆愉快的心境。[1]並州即今河北、山西一帶,當時冶鐵手工業很發達,並刀馳譽全國。
“官傢可要自己保重身體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頭喪氣,師師不由得對他憐惜起來,無限溫柔地叮囑他一句。說著就去找把並刀[1],把官傢帶來的黃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開來,挑去筋絡和核子,與官傢分著吃瞭。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絲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頰之間,還留著餘芬。師師喜歡的一種玩意兒是把吃下來的橙皮丟進爐子裏燃燒,讓這股清香帶著焦味停留在空間。然後逼著官傢,問他可喜歡這股香氣,又問它比瑞腦的濃香如何。官傢對師師的愛好怎敢說一個“不”字。他連聲稱贊:“好香,好香!凡是師師喜歡的,朕無有不愛。”
“這是為瞭什麼?”
“師師風華絕代,誌趣迥異流輩。”官傢信口鬍說下去,“師師欣賞的無論色、香、味,都是人間的絕品,朕哪有不愛之理?”
“臣妾就是不愛聽官傢說的這些話!”
“好,好!朕從今以後再也不說這等話就是瞭。”
“官傢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來就難瞭,不是這樣嗎?”師師又反問一句,說,“好瞭,如今不說這個瞭。臣妾要問官傢近來為何這等清瘦?旬日不見,比上次相見時又瘦得多瞭。”
官傢巴不得有此一問,他真想迴答“可不是全為瞭師師一人之故”。這個迴答倒是閤乎事實的,可是一場風波,好容易平息下來,他剛剛享受到這點用自己的痛苦釀成的蜜,哪有勇氣再去挑動她。他隻得言不由衷地諉過於伐遼戰爭,說:“金人已在北綫動兵,種師道的大軍尚未開抵前綫。這件事把朕摺磨得夠瞭,將來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
他估計這不見得是個能夠引起師師興趣的話題。不想師師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聽說過這場戰爭以及與它有關的“也立麻力”的傳聞,趁機打聽起來。這倒齣乎官傢的意外,既然師師感興趣,他也樂得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講得活靈活現,末瞭還笑問:“這個‘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師。師師如要見見他,”官傢說得口滑,“幾時朕傳旨王黼,讓他帶同馬擴前來與卿見麵如何?”
“不要,不要那個王黼帶來。”這是師師對朝廷內那個權貴集團最露骨的錶示,間接也譴責瞭支持這個集團的官傢,她還不留餘地地加上說,“官傢洪量,讓王黼這等人參贊密勿,廁足廟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門牆之內,卻容不得這等人溷跡!”
“也罷!”官傢笑笑迴避瞭這個尖銳的問題,說,“卿既不願王黼來此,朕前曾聽得劉錡說過,他與馬擴是莫逆之交。讓劉錡把他帶來,如何?”
師師點頭首肯,還叮囑道:“官傢說過的話,可要算數呀!”
“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官傢伴隨著一個輔助動作說,錶示他對師師的忠誠。
這時城頭上清楚地傳來淒清而單調的梆子聲,它由遠而近,接著又由近而遠地逐漸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長空中,最後隻留下一縷縷綿綿不斷的迴聲在黑夜中顫抖。
大半個夜晚在他們之間的緊張、緩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錶示信任的反復鬥爭的過程中滑過去。梆子聲清楚地告訴他們現在已經是三更天。夜這樣深瞭,師師催著官傢迴去,說是她纍瞭,要休息,官傢也該迴宮去安置瞭。又說:“外麵冷,霜華又鋪得這樣厚,官傢騎瞭牲口,萬一有個顛蹶閃失,還當瞭得?官傢快快迴去纔是。”
官傢還想逗留一會兒,說是還有話要說,可是師師不容他再留下去,徑自站起身子來,做齣送客的姿勢,說有話留到下次再談。官傢看看實在待不下去瞭,隻得跟著站起來,約期三日後晚上再來。
“官傢高興哪天來就來好瞭,何必事前預約,多此一舉?”
官傢真以為師師取消默契,在這方麵做齣一個重大的讓步瞭。可是他高興得太早瞭,當他看見師師嘴角上掛著一個諷刺的微笑,纔省悟到這是句反話。今晚他不速而來,實在是大大地冒犯瞭師師。直到此刻,她還要俟機報復。他連忙再度嚮她道歉,再次保證今後絕不食言,重蹈覆轍。師師這纔迴嗔作喜,說瞭一句:“官傢說過的話要算數呀!”接著就模擬他習慣做的輔助動作和聲音迴答自己道:“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可不是這樣嗎?”
官傢無話可答,隻好傻笑一陣。他雖然受盡奚落,藉此卻也多勾留瞭一會兒,也覺得閤算。
師師秉瞭手燭,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換上親熱的口氣囑咐道:“官傢路上仔細,韆萬提防牲口滑腳,寜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樓相送瞭。”說著不由得把他的鬥篷掖瞭一把。
官傢惘惘然地離開醉杏樓,離開鎮安坊,惘惘然地讓內監們擁簇著,扶上鵓鴣青,打道迴宮,惘惘然地思量著今晚一場鬥爭的經過。自己也弄不清楚心裏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瞭什麼,還是失去瞭什麼;弄不清楚自己是個幸福的人,還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滿足,也不是它的反麵。
……
給巴黎的一封信
——《金甌缺》書簡
徐興業
SF:
我的曆史小說《金甌缺》第一、二冊終於齣版瞭。這部小說的醞釀過程幾乎貫串瞭我的大半生,其間攪拌著我個人的一些哀樂悲歡,又有過幾次的失敗,幾次的停滯不前,最後倒是在不尋常的十年浩劫中寫成瞭前半部六十萬字。這些年來,我嘗遍瞭辛酸甜苦。瞭解我醞釀、準備以至於發端寫這部長篇小說而現在還活著的人,在地球東西兩半上,你是唯一的人瞭。
光陰流逝得多麼迅速,從我們認識、開始想寫小說到今天已經整整四十三年瞭。東坡詩“四十三年如電抹”,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三年,這詩句似乎是專門為我們寫的。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彼此又經曆過多少辛酸甜苦。
記得我們最初相識於抗戰爆發後的第二年,“八一三”的炮聲猶在耳際縈繞。我們在政治上還是那麼幼稚,隻從範長江等人的幾篇報道中知道一些八路軍的情況,後來又讀到斯諾的《西行漫記》,開始嚮往革命聖地延安。
我們經常在衡山公園見麵,每次見麵時都帶著幾份報紙和一本全國地圖。報上能夠讀到的都是我軍不斷“轉進”的消息,隻有對照瞭地圖,纔知道日寇已深入如此地步。麵對著日蹙國土百裏、死人萬韆的局勢,我們多少次悲憤地問:“這個素餐屍位的腐敗政府究竟負得起領導抗戰的重責嗎?”
《金甌缺》第二冊中有一段描寫,小說主角馬擴經過蔚州、應州一帶戰地,眼見荒無人煙,隻有白骨成堆的廢墟頹垣時,産生一種想法,他從“國”字的結構著想,一個政府的起碼職責就是要領導荷戈執槍的戰士們牢牢地保衛國傢四圍的邊境綫。這點如果做不到,它就不配稱為政府。
馬擴的這個想法也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抗戰是神聖的,為什麼領導抗戰的竟是這樣一個無能的、失職的政府?還可以由此推論衍變齣許多其他的想法。以後,它們在你身上發展成為要去蘇北參加新四軍的實際行動。由於種種牽製,蘇北你沒有去成功,但寫成瞭一篇以一個內地傢庭婦女衝破藩籬加入黨領導的抗日隊伍為內容的中篇小說,篇名為《梅卿》。
最近我整理舊物,居然發現你的手稿《梅卿》還包在一張已經觸手可碎的舊報紙內。躲過十年的浩劫,躲過那樣徹底細心、無微不至的“瓜蔓抄”,你的手跡猶存,這豈不是有神明保護嗎!隻不知道你遠離祖國二十多年,不僅早已喪失原來的國籍,而且也改變瞭許多過去的思想感情,現在身上還保留幾分那個可愛的梅卿身上的泥土氣息?在巴黎,什麼都買得到,隻有那種來自故國故鄉的泥土氣息買不到,不管你賣掉多少幅畫,願意拿齣多少法郎!
可是你久已遺忘的東西,我卻珍重地撿拾起來瞭。梅卿的靈魂已經灌注到我的小說主角馬擴的妻子嚲娘的軀殼中。嚲娘誠實、樸素,在任何處境中都不改變她對國傢、對民族、對傢庭永恒的愛。她是在當時曆史環境下整個民族中遭受災難的婦女的典型。我要謳歌她那種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忠貞的愛情。
我多麼懷念那個誠實、純樸、永遠不脫泥土氣息的十九歲少女啊!她距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已經十分遙遠瞭。
我們從認識到結婚的那段漫長的日子,既不是一帆風順,也不是完全和好無間的。主要的障礙是兩個傢庭——一個崇拜現實,一個專尚精神——之間的差異,是在舊社會眼光中的齊大非偶。幾年中,風波迭起,變故橫生。1939年我的一場傷寒癥成為我們感情生活中的一個轉摺點。我不能忘記當你得知我的病況後,衝破重重障礙,每天來我傢探視。在我的病床前,你不知道消磨過多少難忘的時刻。在我病勢最嚴重的一天,你坐在我床前,一麵捧著碗吃飯,一麵告訴我你要和我結閤的決心,你描繪瞭我病愈後我們生活的前景,這是你的愛情的最初的吐露,也是最堅決的告白。但是你沒有能夠把這些話說完,因為當時更需要安慰的不是我,而是你。一聲控製不住的嗚咽突然把你的告白打斷瞭,大滴眼淚流進飯碗,你急忙放下飯碗,衝到門外,那反常的迅速的動作,那壓抑的哭聲,那堅毅的神情,現在還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苦難的生活變成溫馨的迴憶,溫馨的迴憶又編織進綺麗的夢境,而到瞭春殘夢斷、連迴憶也無法賡續的時候,它隻能塵封蛛網,在心室的一角裏,成為不能觸動的思想的禁區。這些年來,我的感情經過多少次的反復和摺騰啊!這個溫馨的瞬刻,我也將變換一種形式寫在小說中。
那場傷寒癥確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轉摺點,病情好轉後,一位下圍棋的朋友跑來看我,帶來一大部四厚本的《三朝北盟會編》(以下簡稱《會編》)相贈。
傷寒癥休養期間,第一要臥床休息,第二要嚴格控製飲食,兩者對我都很睏難,我隻被勉強允許躺在床上看書。恰巧我手頭沒有其他的書,這部《會編》登時成為我的恩物。我很快就被書中記載的那些為瞭保衛疆土、反抗殘暴統治不惜斷頭瀝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吸引住瞭。每本重達一公斤的厚書對於病體猶虛的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每天我都看得兩眼發花,雙臂酸疼。我反復看,多次看,把它當作小說看,看到封麵和底頁都與書本分瞭傢而不能罷休。
書中最初吸引我的人物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漢們,凡是讀過《水滸傳》的人都希望瞭解他們在正式記載中的下落。《會編》中有一鱗半爪的記錄。看來他們後來拆瞭檔,各奔前程,其中有些人在抗金鬥爭中錶現得有聲有色。轉戰京西一帶的彭玘,大約就是天目將彭玘;水戰中大顯身手打擊金軍的梁山泊漁民張榮;使人聯想起浪裏白條張順;還有在濟南府英勇抗金、被叛徒劉豫殺害的大刀關勝,則見於其他記載。他們都有建樹,可惜在他們散夥以前代替宋江領導群雄的楊誌錶現得太差勁瞭。《會編》一則說“招安大寇楊誌貪財色”,再則說榆次之戰,楊誌勒索賞賜未遂,率先潰逃,緻陷主帥種師中於死地而敗績。當時我對小說人物與曆史人物的界限還混淆不清,這個青麵獸楊誌既可為爭一名小小的旗牌官而在權門梁中書手下當一條走狗,自然也可為瞭財色做一個民族敗類。這樣一個楊誌居然成為水泊英雄的領袖,這就使我放棄以《水滸傳》人物為小說主角的構想。沒有讀過《水滸傳》,因而對水泊英雄也沒有多大感情的你贊成我這個想法,我們從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會編》記載得很多、最富於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馬擴身上,他確是我們物色已久的理想的小說主角。
我們選擇馬擴為小說主角,當時的意圖是明確的,是要譴責領導抗戰無方,甚至暗中活動投降的國民黨政府,激發讀者的愛國熱情,希望中國産生無數個馬擴,為抗日戰爭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還沒有改變,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續成這部小說,是因為我認為在國傢機器完全消亡之前,戰爭的威脅依然存在,我國受到敵人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說發揚愛國主義精神,增強年輕讀者保衛祖國領土的責任感仍然有其必要性。
當然在當時曆史條件下發生的我國內部各民族、各政權之間的戰爭與今天的國際戰爭的性質完全不同,這一點我們當時是不瞭解的。我們最初的設計很不成熟。當時想按照西洋小說Advantureof……的寫法,寫成馬擴個人的經曆史、冒險史,即以馬擴為全書的主角而把那偉大的動蕩的時代作為他驚險活動的背景。經過很久以後,我們纔懂得把兩者的關係顛倒過來,確定以馬擴為貫串全書的綫索,通過他,寫齣那偉大的曆史時代。
馬擴連同他的妻子嚲娘的形象在我心裏已經活瞭四十年(在你心裏也許隻活瞭二十多年),他們不斷被充實、被豐富,甚至在我完全擱筆的時期,他們仍然在我心裏默默地成長。這裏可以舉齣一個例子。
第一次伐遼戰爭失敗後,馬擴乍聞前綫敗訊,悲憤交集,頓時産生單騎赴敵、一死殉國的想法。小說中我這樣刻畫他的心理狀態:
“猶如一個在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一旦遇到颱風惡浪,當他用盡辦法都無救於船隻的沉沒以後,就讓其餘的船員去逃生罷!而他自己則叉起雙手,兀立在搖搖欲墜的艙頂上,兀立在洪濤的衝擊中,甘願和它一同沉沒在山湧壁立的白浪中。這並不是他比船員更少逃生之術。他的生命的支點垮下去瞭,他的生活中心毀滅瞭,他的心碎瞭。他不是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於他再也沒有什麼意義瞭。一個用自己的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産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並非弱者,而是強者之強者。”(編者注:該段疑似作者原稿內容。)
按照史實,馬擴並未直接參加伐遼戰爭,在我們最初設計中也沒有馬擴單騎赴死這一段。我寫它是受到描述海上豪華宮殿——鐵達尼號沉沒的電影《冰海沉船》中那個殉職的船舶設計師的啓發。當時我雖然沒有動筆,但頭腦裏縈繞著馬擴的形象,偶然的觸機,就會把兩者聯係起來。
雖然這段心理描寫觸機於《冰海沉船》,但我心目中的馬擴早已具備瞭不惜一死殉國的精神準備,這纔是更重要的。幾年來,馬擴理想寄托的伐遼戰爭失敗瞭,他隻欠一死,但要死在尚未遭到敵人蹂躪的自己的國土上。他希望契丹騎士擦亮眼睛,看看大宋朝的軍人懂得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來選擇自己的死亡。
這就是三十年代流行的所謂“國魂”的具體化,也正是兩韆多年前詩人屈原筆下的“國殤”的散文化。任何社會都有它傑齣的代錶人物,我希望讀者們從馬擴身上認識一個封建社會英傑的精神麵目。因為他為國傢、民族所做的犧牲,他堅持和發揚的精神從某種意義來說,對我們今天的讀者還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我的馬擴就是這樣一點一滴、一層加一層地成長起來的。可是他和嚲娘的形象早已奠基於我們最初的設計中,其實其他人物和小說的基本輪廓也早在那時形成瞭。
在那難忘的歲月中,我們一起坐在衡山公園那張幾乎為我們獨占的靠背長椅上,沉浸在小說的構思和試寫中。那時我有一支珍貴的鋼筆,是你作為誕辰禮物送我的金星鋼筆,我們就用它在你帶來的整本稿紙上塗寫。有時是你口讀一段,由我筆錄,有時則相反。我們基本上已寫齣瞭全書的故事梗概,寫瞭一部分試稿,你還自告奮勇要寫全書結尾的兩個場麵:
秦檜當權,陰狠毒辣地迫害政敵,一貫主張抗金的劉錡、劉子翬、馬擴都在他的打擊下先後受到廢斥,投閑湖湘。他們在洞庭湖的一葉扁舟上邂逅瞭流落江湖的李師師。師師縷衣敝舊,風華非昨,無限國難傢恨,全都凝注在她的琵琶弦上,砉然一響,淚落如霰。對景懷舊,在座的劉子翬不禁寫瞭一首絕唱:“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闆無顔色,一麯當時動帝王。”
馬擴從師師處打聽到嚲娘身為女真貴族的女奴的消息,冒險潛入敵占區。兩人相晤,嚲娘已病入膏肓。她最後的一段話是:“子充,子充,你我相彆一十九年,多少迴魂夢中與你相見,執手繾綣,覺來又成虛幻。今日裏忽在此間相逢,我淚眼模糊,看來似真似幻,莫非還在夢中?”
“子充啊!你可知道……在這一十九年中,我……為你受盡委屈,曆盡辛苦,幾番走到盡頭……待要決撒而又未忍。實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甌無缺,你我再圖破鏡重圓。誰料得今天相見,河山依然殘破,朔風獵獵,鬍騎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見不得與三哥攜手同歸瞭。倘有……倘有不測,豈不辜負瞭我這片心!”
這段話是以京劇《生死恨》中韓玉娘臨終前的一段話為藍本的,你寫的時候也不禁幾番轉身伏在木椅的靠背上嗚咽。當時我們不但把它當作馬擴與嚲娘之間,也當作你我之間忠貞不貳的愛情的誓約。
目前我正在進行下半部小說的寫作,我遵守誓約,還是準備把這兩個場麵和嚲娘的這段話寫進去。經過瞭漫長的四十年,它的感情色彩並沒有消退。宇宙之間有些東西是經得起歲月的考驗而永葆常青的。
1957年6月12日,你離開瞭有著兩個孩子的傢,乘上去廣州的火車,徑往香港,從此再也沒有迴來。你申請齣境期限是六個月,我隻有與你分彆六個月的思想準備,因為我相信你的愛情的誓約,同時也相信其他的誓約。在你齣境前的一段時期中,我們被告知急風暴雨式的鬥爭已經過去。我幻想當你迴傢之日,我們就可以在寜靜的和平建設的環境中從容完成這部小說瞭。然而,我苦待瞭六年、十六年,我等待瞭將近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你終於沒有迴來。在這漫長的二十多年中,你也經曆瞭種種復雜的思想變化,這一切都清楚地反映在我們曆年的通信中。
你不敢迴來的原因之一,我推想是由於你離開上海那天刊登在兩報上的一篇曆史性的社論以及由此發端的一場急風暴雨式的鬥爭。
由於鬥爭的擴大化,有些說過幾句實話的朋友也被捲進運動中去瞭。他們忽然在一夕之間成為自己追求、嚮往、理想寄托的政治信念的對立麵瞭。聽到這些消息,自然要引起你的種種顧慮,從而背棄瞭你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諾言,成為海外的流浪兒,這雖然可以理解,卻不能使人原諒。但我相信當時你還沒有背棄自己的傢庭和愛情的誓約。
1958年夏間,你已在香港辦完傢務,當時就來信要我們全傢立即去辦理申請齣境的手續。你津津樂道已為我們準備好一切。你描繪瞭一幅幸福的生活圖景,不但現代傢庭生活所需要的設備應有盡有,還為孩子們預先安排好學習和將來的齣路。你高興地說我們與窮睏永彆瞭。我瞭解你是希望用滿意的物質生活來補償我們過去由於貧睏、由於兩個女兒的夭摺、由於你齣國一年的離彆及由於其他種種原因造成的精神創傷。
這些創傷曾經多麼嚴重地摧殘過你的肉體和心靈。
你曾經是一個大傢庭的叛逆,驕傲地拒絕置身於你齣身隸屬的那個社會階層,而呼吸於詩一般的夢幻中。但在我們婚後的十五年中,麵對著那種消筋蝕骨,每天必須和開門七件事進行戰鬥的窮睏,你的夢幻的泡沫早已在現實生活的岩壁上撞得粉碎瞭。你的信念開始動搖起來。這一點即使你隱秘地藏在內心深處,我還是清楚地瞭解的。
還有更重大的打擊,那是女兒睡蓮的夭摺。我想單提一點就夠瞭。在醫療完全絕望以後,你為她畫瞭一幅素描寫生來迎接她的死亡。那是一幅怎樣的素描,淡淡的鉛筆痕中滲透著你的斑斑血痕,隻要想起這幅素描,就會聽到她因患慢性腦膜炎在醫院中抽脊髓時發齣的痛苦的呼喊!那幅素描我已托瞭一位可以信任的朋友帶到巴黎去瞭,但願你用平靜的心境來接受它。
所有這些銘心鏤骨的痛苦,無論在你,無論在我,都不會輕易忘懷。然而,到瞭1958年,在你寫那封信時,這一切都已經過去瞭。你的來信是這樣寫的,如果我記得還清楚的話:“流水般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一個破碎的傢庭,兩顆破碎的心終於被堅毅的愛情補綴起來瞭。幸福的曙光再度照進我們的傢庭,我多麼希望在一個月之內,甚至在一個星期之內就可以看見你們……”
你也沒有忘記我的寫作,多次信中都曾提到它,關心它,猶如它是我們現存的第三個孩子一樣,在1958年夏間的那封信中,你特彆提醒我不要忘記攜帶我的小說稿以及為它辛苦積纍起來的資料。你保證我今後一定會有一個滿意的不受任何乾擾的寫作環境,過去我常以此作為自己懶怠的藉口。你還保證小說一定可以齣版,即使退到最後一步,國外沒有齣版傢願意承印,你也可以自費齣版。在這一次及稍後的幾封信中,你反反復復地重申前議,要說服我,催促我快去辦理手續。在字裏行間,我仍然捫觸到一顆跳躍著的母親和妻子的心,可是這顆心已經開始注射進某種興奮劑,我們的距離逐漸拉開瞭。
過去,你曾多次因為我沒有寫成小說而譴責我,還因此而爭吵,但我在內心是感激你的,因為它是你關心我的最大的證據。如今你仍然關心我的小說,可是在新的環境中,我感覺到這種關心下麵已隱藏著一些虛榮的考慮。我知道你很希望我們有一個文學和美術結閤的傢庭,這在國外的社會中很值得炫耀。而我則因為我寫的是中國的小說,是寫一部旨在激發中國人民保衛自己國傢的小說。我的主要的讀者是中國人,我的寫作的土壤在中國,我離不開我的祖國。
我一次、再次地拒絕你的建議,也沒有讓孩子申請齣境。我多次敦促你迴國,重享天倫之樂,你避免作正麵的答復,這樣一直拖到瞭1960年。這件事大大傷瞭你的心,也是我們的破碎的傢迄今未愈閤的主要原因。我為此感到極大的遺憾,但並不後悔。“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要完成這部小說的意義遠遠超過個人生活和傢庭生活,這就是“餘心之所善”的,因此我絕不後悔。
以後,你我間的距離越拉越大瞭。你終於得不到全傢齣境的同意,毅然跑到巴黎去畫畫。誰都欽佩你孑身學藝、獨立創造生活的勇氣。經過二十年的努力,你逐漸在巴黎畫壇上站住腳。在那一段時期中,你越來越陶醉於藝術的成功和社交生活的成功。你不斷地寄來你獲得沙龍奬的照片,寄來刊登瞭你的作品、有關的評論文字和你社會活動的報刊。我為你的成功高興。不過說句老實話,現代的西洋畫,我懂得很少,我沒有資格評論你的作品,我隻感覺到你在虛榮方麵得到的越多,在心靈方麵保留的就越少瞭。
如今在你信裏已經很少看到那個可尊敬的梅卿的影子。你終於嚮現實靠攏,嚮社會讓步瞭。但我仍然因為你曾經把一生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青春奉獻於我而永遠感謝你。我的感情沒有改變,空間和時間的距離、思想意識和社會地位的距離都不能成為我要改變感情的理由,我的愛情是忠貞的。
我可以告慰於你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終於把小說的前半部寫成瞭。感謝福建人民齣版社的努力,六十萬字兩厚冊的小說隻花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與讀者見麵,這種非常快的速度,在國內齣版界中是很少有先例的。在前半部小說中,我基本上按照當時的設計進行,在衡山公園長靠背木椅上慘淡經營,一點一滴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後半部的寫作,目前也正在進行中,我願以畢生之力,願以腫瘤餘生全部奉獻給這部小說。但我仍然要在心靈的扉頁上鎸刻上奉獻給你的字樣,因為這部小說也是我們共同的心血的結晶,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
去年春間,在《收獲》雜誌上發錶瞭我的《金甌缺》的兩章,你來信熱誠地祝賀我,你說一定要仔細地閱讀它,我要為這個感謝你。去年十月,我們的大孩子被國傢派到美國留學,途經巴黎與你見瞭麵。這是二十多年來你與親人們唯一的一次見麵。原來規定他可以在巴黎耽擱一宵,由於兩伊戰爭改變瞭航空時刻錶,你們隻有兩小時的聚首,談得一定不夠充分,但你仍然為我的小說即將齣版而高興。我也要為這個感謝你。
現在我把已經齣版的第一、二冊分彆寄上,我再次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仔細閱讀一遍。這一切本來都是你熟悉的。如果你在閱讀中發現某些段落能夠引起你的迴憶,那麼就讓小說的本身來替我說話,因為它的語言是更加深刻和有力的。如果這樣,這封信對於你便是多餘的瞭,那就把這封信作為我創作《金甌缺》的甘苦來滿足朋友們的需要吧!
星葉
1981
獲奬作品,一段曆史,還沒看,應該不錯。
評分宋徽宗年間,在中國大地上,宋、遼、金各據一方。金國國力昌盛,遼國積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淵之盟以來,以為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終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書以武將馬擴為主要人物,以其一傢人的不幸遭遇為主要綫索,層層展開,講述瞭從宋、金海上之盟協議共擊遼國,到金國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北宋滅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這段曆史。其間政權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愛國誌士斷頭瀝血勇赴國難
評分徐興業(1917—1990),原籍浙江紹興。1937年畢業於無锡國學專修學校,曾任上海國學專修館、稽山中學教師,上海通成公司職員。新中國成立後在中學任教,1957年調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工作,1962年任上海教育齣版社曆史編輯。1977年退休之後,曾在上海師範學院曆史係任教,主講宋金史。著有《中國古代史話》《心史》《袁崇煥傳》及《遼東帥旗》(閤著)、《李師師》(閤著)等。其代錶作長篇小說《金甌缺》從1938年開始醞釀,到1985年齣齊四捲,曆經四十餘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奬榮譽奬、上海市慶祝建國40周年優秀小說奬。
評分茅盾文學奬係列書太多瞭,收不完。
評分★茅盾文學奬獲奬作品,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堪稱雙璧
評分宋徽宗年間,在中國大地上,宋、遼、金各據一方。金國國力昌盛,遼國積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淵之盟以來,以為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終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書以武將馬擴為主要人物,以其一傢人的不幸遭遇為主要綫索,層層展開,講述瞭從宋、金海上之盟協議共擊遼國,到金國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北宋滅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這段曆史。其間政權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愛國誌士斷頭瀝血勇赴國難
評分鞭闢入裏,生動精彩,探幽鈎沉,收獲@,滿意多多,真的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佳作。
評分送貨迅速,趕上大促,價格比平時實惠。
評分大部頭巨製,茅盾文學奬得奬作品,大宋興衰史,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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