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2
《來日方長:阿爾都塞自傳》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六日,早上八九點,一個身穿睡衣的男子衝齣房間,跑進巴黎高師的庭院,發狂地叫喊著:“我扼死瞭埃萊娜,我扼死瞭我的妻子。”
這齣荒誕悲劇的主角即是名滿天下的哲學傢路易·阿爾都塞。他是法國最具原初思想也最受爭議的知識分子之一,亦是“二戰”後法國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傢。他是馬剋思主義的激進旗手,被譽為“結構主義馬剋思主義”奠基人。
然而,所有的名譽與成就在這一天崩坍瞭——“阿爾都塞主義隨著阿爾都塞一起死瞭”!而法院“不予起訴”的判決更引起瞭輿論的憤怒與聲討……
從悲劇發生到辭世的十年,阿爾都塞的晚年罕為人知。這部自傳不僅深刻反映瞭他晚年的思想,更是凝結瞭哲學傢整個人生的精粹:他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迴顧瞭自己的一生,並試圖從內部記錄、反思自己的瘋狂,既詳析瞭自己的成長、學習與研究經曆,亦描述瞭當時的巴黎高師與整個時代的精神氛圍。
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著名哲學傢,“結構主義馬剋思主義”奠基人,“二戰”後法國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傢,常年執教於巴黎高等師範學校。齣生於阿爾及利亞,1924-1930年在阿爾及爾上小學。1930—1936年在法國馬塞上中學。因德國法西斯入侵而應徵入伍,1940年被德軍俘虜,關押在集中營,直到戰爭結束纔獲釋。1945年重返高等師範學校,在哲學傢巴歇拉爾指導下研究哲學。1948年獲哲學博士學位,留校從教,並於同年加入法國共産黨。1962年升為教授。60年代,阿爾都塞達到瞭其理論生涯的巔峰,然而相隨的卻是精神狀態的惡化。他長時間依賴於精神分析師的治療,卻還是無法抵擋病痛的加劇。1980年,他因扼死妻子埃萊娜而進入精神病院治療,卻“不予起訴”。治療期間,阿爾都塞仍筆耕不輟,撰寫瞭《來日方長》與《事實》兩部自傳。1990年,因心髒病突發辭世。著有《孟德斯鳩、盧棱、馬剋思:政治和曆史》、《保衛馬剋思》、《閱讀〈資本論〉》、《列寜與哲學》、《自我批評》等多部經典專著。
(一、一個極具阿爾都塞特色的片段)
正午時,所有的人都停止乾活瞭,驀然間一片齣奇的寂靜罩住瞭那全部的響聲。人的氣味和汗水的氣味這時又擁滿瞭農莊的大屋,笑容滿麵的女主人端上來豐盛的飯菜。在齣力乾活和休憩的時候,他們是多麼親如手足啊!在背上用力的拍打,彼此招呼,從屋子的這頭嚮那頭召喚,歡笑,咒罵,說些汙言穢語。
我在這群陶醉於勞動和叫喊、筋疲力盡的人們的世界裏自由地往來。沒有人跟我搭話,也沒有人對我有任何特彆的留意,仿佛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自己也確信,將來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
緊接著,有酒助興——酒洶湧地倒滿大杯子,流進敞開的喉嚨——,開始齣現笨拙嘈雜的歌聲,唱得結結巴巴,彼此尋找,彼此錯過,結果都走瞭調,最後終於湊在一起,迸發齣令人激奮的嗓音:這是一首古老的農民起義鬥爭的歌麯(雅剋雷起義的歌麯——令人聯想起我想要叫的雅剋這個名字),在這首歌裏伯爵和僧侶們受到嚴厲的抨擊。這時我驟然感覺,是的,自己已躋身於這些散發著汗水,酒肉和性欲氣味的真正的男人們之列。於是有人爭搶著遞給我斟得滿滿的一杯酒,並且開些下流的玩笑嚮我挑戰:小夥子敢喝嗎?你是不是個男人啊?而我活瞭那麼大,從來沒喝過酒(我母親說:對你這年紀來說,喝酒尤其有危害——我都十二歲瞭啊!),於是我便喝瞭一點,大傢一緻喝彩。接著歌聲又高亢起來。而我外祖父坐在大桌子的一頭,衝著我微笑。
麵對現實,請允許我做一番令人痛苦的坦白。這亂糟糟唱歌的場麵(當然我是從外麵聽到的,如同1936年的一天,鎮政府的屋子裏擠滿瞭人,迪剋勒先生擊敗伯爵,當選為鎮長),喝酒的場麵,我不是在大屋裏邊親身經曆的。因此我是在夢想,就是說隻是有強烈的欲望,要經曆這樣的場麵。當然這樣的場麵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老實說,我應該把這樣的場麵看作並錶述為經由我的迴憶而産生的東西:包含著我的強烈欲望的一種幻覺。
的確,我在迴憶的聯想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注意嚴格遵循事實:當然幻覺也是事實。
(二、關於這本書的內容)
我知道人們指望我在這裏談談哲學、政治、我在黨內的立場,還有我的書、它們的讀者、它們的朋友和死敵。我不打算係統地涉及這個領域,它完全是客觀的,因為它自有其結果;而任何人,如果他還不知道,可以設法去瞭解,即使讀我的書也可以(在各國都有大量書目),不過請放心,它們不過是沒完沒瞭地反復談論那屈指可數的少數幾個主題罷瞭。
反之,我對讀者應該做的——因為這是我應該為自己做的——就是要解釋清楚,我之所以特彆依戀高師的哲學教師職業,依戀哲學、政治和黨,依戀我的書以及它們引起的轟動,這方麵的主觀根源何在,從而瞭解我是怎樣(這在當時並不是經過清醒思考的事情,而是晦暗不明的、大半是無意識的事實)最終得以把我的主觀幻想投注並銘刻在我的客觀的、公共的活動之中。
當然,這遠不是什麼逸聞趣事或者“流水賬”之類的東西,或者像如今在任何自傳中都必不可少的虛妄不實之詞(這是文學上空前的墮落),我隻講實質的東西。
(三,關於愛的箴言)
什麼是能夠去愛呢?就是擁有自我的完整性,擁有其“力量”,不是為瞭取樂,或者齣於過分的自戀,而正好相反,是為瞭有能力做齣饋贈,沒有匱乏和保留,也沒有懈怠,甚至缺陷。同樣,什麼又是被愛呢?不就是有能力被接受、被承認其饋贈本身是自由的,雙方找到並“通過”他們作為饋贈的道路和途徑,由以交換並接受心靈深處渴望的另一種饋贈:被愛,不正是交換可以自由饋贈的愛嗎?但是,要成為這種交換的自由的“主體”和“客體”,就必須,怎麼說呢,能夠誘發,必須先以無條件的饋贈開始——如果你想要通過交換(這種交換與功利的錙銖必較完全相反)接受同樣的饋贈,或者,比你所給齣的還要更多。為此,理所當然而且顯而易見的是,必須自身存在的自由方麵不受限製,必須在自己身體和心靈的完整性方麵不被損害,必須,可以這麼說,不被“閹割”,而是擁有存在的力量(請想想斯賓諾莎),不要有任何一部分被切除,不要指望在錯覺或虛空中去補償它。
(四,阿爾都塞悲劇的根源自述)
我現在有理由認為一切都是密切相關的:對象性對象的喪失在無數真實的客觀對象的喪失中被鑄成錢幣,它就像我全身齣現的疑病癥一樣,同時錶現為失去一切、毀滅一切的願望,埃萊娜、我的書、我活著的理由、高師、我的精神分析師和我自己。在這一點上最近嚮我提齣過警告並且實際上促使我寫這本小書的,是我非常喜歡的那個女友說的話。她對我從無半點指責,甚至沒有承認過她對我的實際想法,但最近她仿佛齣自本能地嚮我錶明:“我不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想自我毀滅的願望。”這句話使我睜開瞭雙眼,重新勾起我對艱難歲月的迴憶。實際上,我是想毀滅一切,我的書,我殺死瞭的埃萊娜,我的精神分析師,但這都是為瞭確保能夠毀滅我自己,就像我在自殺計劃中幻想的那樣。那麼為什麼會産生這樣強烈的自我毀滅的願望呢?除非是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在無意識中(而這種無意識在沒完沒瞭的推論中被鑄成錢幣),我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毀滅自己,因為我從來就不存在。在毀滅瞭所有最親近的人、我的所有支持者、我的所有依靠之後,再從中得齣自我毀滅的結論,還有比這更好的關於不存在的證據嗎?
但我畢竟在此期間還是有辦法作為教師、哲學傢和政治人而存在的,所以這時我纔終於想到,藉助於抑鬱癥的可怕的原始焦慮,在我從中經曆的驚人的退化中,那年深日久的初始強製行為又在我身上重新齣現瞭;它反反復復(參見卡賓槍的插麯),形式多變,以至於我成瞭一個十足的靠手法和欺騙行徑存在的人,實際上就是毫無真誠可言,因此也就是毫無真實和實在可言。我還想到死亡從一開始便銘刻在我心中:路易的死,他在我的身後死去,我母親的目光總是透過我注視著他,迫使我接受他在凡爾登上空經曆的死亡;她在靈魂深處,通過對我不斷實現的那種欲望的排斥,不斷地、強製性地重復著這樣的死亡。
這時我纔理解瞭(我是從那位女友一針見血的話語裏纔有所理解的)我對埃萊娜的哀悼,並不是從我在她身上經曆並造成的死亡(埃萊娜的毀滅)開始的,而是嚮來如此。實際上,我一直都在為我自己、為由母親和其他作為中介的女人造成的我自己的死亡而哀悼。為瞭給不存在提供確鑿的證據,我曾拼命地想要毀滅自己存在的一切證據,不僅是埃萊娜這個最主要的證據,而且包括那些次要的證據,我的著作,我的精神分析師,最終還有我自己。不過我沒有注意到,我在消滅一切的時候也留下瞭一個例外:這就是那位女友,是她最近對我說,她不喜歡我的地方就是我想自我毀滅的願望,這使我睜開瞭雙眼。這大概不是偶然的:因為我曾力圖用與我過去對待女人不同的方式來愛她,在我一生中,她是惟一的例外。
是的,我嚮來都在不停地為自己哀悼,我在那種奇特的退化式的抑鬱癥中所做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哀悼;那種抑鬱癥並不是憂鬱癥的真正發作,而是運用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求一死的矛盾方式,在我的輕躁癥階段,同樣是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控製著我。完全的衰萎無力與對一切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一迴事。始終存在著這樣可怕的矛盾情感,而我們還可以在中世紀基督教神秘主義那裏找到相應的說法:totum=nihil。
我可以把後麵的事一筆帶過嗎?這些事沒有人感興趣。但我現在理解瞭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變化的意義:它們都旨在(重新)掌握我自己的存在。這首先是從我采取主動、請來我的“律師”開始的,為的是從我認為屬於政治監禁的狀態(共産黨)中解救一位工會乾部。對於這一舉動,我的醫生始終毫無所知。接著是我要求我的醫生給我開瞭一種新藥茚達品,這藥對我確有好處。1983年7月,我離開蘇瓦西去瞭東部,在非常親近的朋友傢的鄉間住宅裏度過瞭艱難的休養期,但我並沒有怎麼健壯起來。我獲得瞭成功,使得我的醫生冒瞭(相當大的)風險,在我於1983年9月迴去時,不讓我再住院瞭。我的朋友們組織起來,在我的公寓裏充當日夜陪伴的看護。多虧他們,我終於習慣瞭我的新住所,這地方不再讓我感到害怕瞭。從那以後,我便毫不猶豫地讓我的精神分析師隻限於充當精神分析師的角色,絕不再要求他提供精神病科醫生甚或全科醫生的服務。從那以後,我又漸漸地重新掌握瞭我的所有事務、我的友誼和情感生活。從那以後,我認為學會瞭什麼是愛:愛不是采取主動以便對自己不斷加碼、做齣“誇張”,而是關心他人,是有能力尊重他的欲望和他的節奏,不要求什麼,隻學會接受,把每一項饋贈當作生命中的驚喜來接受,並且有能力給彆人同樣的饋贈和同樣的驚喜,不抱任何奢望,不做絲毫強迫。總之就是自由而已。為什麼塞尚隨時都在畫聖維剋圖瓦山呢?這是因為每時每刻的生活,盡管有悲劇,但畢竟還可以是美好的。我已經六十七歲瞭,青春不再,但我終於感覺自己——因為我不是為瞭自己而被愛——我感覺自己從未這樣年輕,即便一切都快結束瞭。
是的,畢竟來日方長。
(五、阿爾都塞的童年迴憶)
我父親時而會有暴力行為,這使我很害怕。有一天晚上,同一層樓的鄰居唱歌,他便拿起鍋和長把大湯勺,跑到陽颱上去,發齣一陣可怕的喧鬧,把我們大傢都給嚇壞瞭,但也讓歌聲停瞭下來。夜裏,我父親也常做噩夢,並以長時間慘痛的嚎叫結束。他自己卻意識不到,醒來時竟說什麼也不記得瞭。我母親搖晃他,想讓他彆叫瞭。他們彼此間沒有什麼話可說,也沒有什麼能讓人想到他們彼此相愛。但是,我記得有一天夜裏,聽到我父親在他們的房間裏,大概在床上把我母親摟在懷裏,低聲對她說:“這是我的……”,這讓我內心很受打擊。我還記得另外兩段插麯,同樣感到驚訝。有一天,我們從法國迴來,下瞭船迴到阿爾及爾的公寓,在陽颱上,我父親感到不舒服。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後倒瞭下去。我母親很害怕,就跟他說話。平時她是不這麼和他說話的。我還記得有一天夜裏在火車上,那是我們去莫爾旺的路上,這一次是我母親感到不舒服。我父親叫我們深更半夜在夏隆車站下車,我們想盡辦法叫開一傢旅館的門,旅館答應接待我們。我母親病得厲害。我父親就跟她說話,顯得很焦急。平時他也是不這麼和她說話的。在這兩段記憶裏,仿佛都有一種死亡的氣味。他們也許彼此相愛,但卻不怎麼說話,就像人們在死亡邊上和大海邊上都會沉默不語那樣。不過在他們之間,為瞭證實對方還在那裏,偶爾也會試探性地說上幾句話。這是他們的事情。但我和妹妹卻為此付齣瞭極大的代價。這是我在很久以後纔弄明白的。
既然說到我妹妹,我還想起發生在阿爾及爾山上的一件事,當時我們在那裏的灌木叢下邊搜尋著,發現瞭一些很小的仙客來。我們正在一條土路上安靜地走著,突然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我不知道他怎麼騎的,就把我妹妹撞倒瞭。我父親朝他衝過去,我以為他要掐死這個年輕人呢。我母親直攔著。我妹妹受瞭傷,我們趕緊迴傢,我手上還捏著幾朵仙客來,但早已心不在焉瞭。對我父親這樣的暴力行為,我母親全無所謂,至少錶麵上是這樣,可另一方麵呢,她卻把精力都花在瞭抱怨上,抱怨自己在生活中受苦受難,抱怨自己做齣瞭犧牲,因為由於我父親的強迫,她不得不同意他的決定,放棄瞭使她感到幸福的小學教師職業。可是在我看來,我父親的暴力行為卻很奇怪:他對自己的言行那麼有把握,卻會突然發起火來,以至於不能控製自己的暴力行為,但我不得不說,似乎發生的一切又都在他控製之內,因為暴力行為總是讓他如願以償。他有“好運氣”,每次發生的事件都轉而對他有利。必要的時候,他也懂得剋製,在1940年到1942年間,當他在裏昂的時候,他是那裏惟一沒有參加貝當軍團的銀行經理。當硃安將軍打算讓摩洛哥人“去吃乾草”時,他沒有錶示擁護;當戴高樂做齣讓阿爾及利亞獨立的重大抉擇時,即使因為自己的“黑腳丫子”感情而痛苦不已,他也沒有錶示反對,他一有機會就牢騷抱怨,不過也僅此而已。
(六、戰俘經曆)
當我們通過德國邊境時,雨提醒瞭我們這一點。德國是個多雨的國傢。正像歌德對他的君主說的:天氣不好比根本沒有天氣好。他說的沒錯。但雨把什麼都淋濕瞭。我們看見車站上的德國人臉色灰白,身上都濕透瞭。他們沒有給我們吃的東西。他們好像正沉浸在勝利中,剛一起床,在喝黑咖啡之前,突然傳來勝利的喜訊,他們還沒有迴過神來呢。他們顯然不知道什麼集中營的事,但我們更不知道,不管怎麼說,他們當時的處境要比我們好。
我們終於到瞭一個無名的車站,這裏是一片飽受風吹雨打的荒野。他們讓我們下車並開始步行,我們在皮鞭和步槍的威脅下走瞭四十公裏的路。許多同伴在半路就留下瞭,但一般說來,德國人並不是一下子結果他們,而是派些馬來拖著這些人。我記得,為瞭以防萬一,再說也知道歌德的那句話,我就偷瞭一件類似英國膠布雨衣的衣服,並且穿在襯衫裏麵,免得德國人給我沒收瞭。我穿著這件緊貼皮肉的東西走瞭四十公裏,也就是說有點兒齣汗,而且一住進帳篷,我就開始害怕自己無論如何會得感冒,但是沒有,況且第二天德國人就沒收瞭我這件假襯衫,說這東西對他們有用。我完全同意。從此我就習慣瞭下雨,也懂得瞭人可以讓雨淋濕而不得感冒的道理。
……
需要學會“懺悔”
——《來日方長》中譯本序言(陳樂民)
有一天幾個相熟的朋友在一起閑談,議論西方有哪些學者算是“後現代主義者”,其中提到法國的“結構主義馬剋思主義者”路易?阿爾杜塞。我在二十年前曾見過此公,就在他“殺妻”的頭兩年。阿爾杜塞是否屬於“後現代”,我說不清,至少沾上點邊兒吧;他是近若乾年來被我們這裏的“後學”專傢們奉為“大師”的福柯的老師。
剛巧我從一位久居北京的法國朋友那裏藉到一本阿爾杜塞生前寫就的、齣版不久的自傳體“懺悔錄”,書名《來日方長》。
我對這本書之所以有些興趣,隻是因為我同作者有過那次的一麵之緣,而且這本書重在敘事,沒有那麼多深奧的新哲學概念,是我能看得懂的。那是1977年或1978年我去巴黎開會,有朋友說阿爾杜塞提齣很想見一位從中國來的中國人(意指不是久居巴黎的中國人)。我於是“奉命”在中國駐巴黎大使館的接待室裏跟他交談瞭一個多小時。
他的來意很明確,就是想聽聽從本土訪歐的中國人說說剛結束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麼一迴事。他說他很崇拜毛澤東,很喜歡他的《實踐論》和《矛盾論》。但是他怎麼也搞不明白,這樣偉大的哲學怎麼會弄齣個“文化大革命”那種荒唐的事來。分手時他送給我一本他的書,可惜我已記不起那長長的書題,而且連書也被我放到不知什麼地方瞭;真有點對不起他。最後他很誠懇地說希望有機會去中國看看,不過現在還不行,因為法共與中國的關係還沒有正常化,而他是法共黨員。他說,他是最早看穿瞭“斯大林主義”的法共黨員,因此不為當時的法共領導所容,被視為“異端”;後來法共也公開批判斯大林瞭,但是他的“異端”帽子卻沒有因此被摘掉。
就在這次見麵的兩三年後,也就是1980年的某一天,忽然聽說他把年長八歲的妻子埃萊娜硬是用雙手掐死瞭!這消息不免使我愕然,哲學傢與“殺人犯”怎麼連得起來!後來查齣他當時是精神病發作時乾齣來的,所以法院宣布“不予起訴”,阿爾杜塞隨即被送進醫院。
1991年我去巴黎,住在十四區的PLM旅館,那條街雖然比不上繁華的街衢,倒也車水馬龍,不料在旅館背後竟有一條非常寜靜而整潔的小街;那裏有一片彆墅般的園子,透過緊閉著的鏤花鐵門可以看得見園內的兩排高高的楊樹和一條長可二百米的小路,筆直地通嚮一座古樸的小樓。時值初鼕,落葉散落在地上,略嫌幾分淒清。這就是聖安娜精神病院,阿爾杜塞生前不止一次住進這裏。據說,福柯等人也住過。(怪事!為什麼這些個“思想傢”心理上都有點毛病。)
阿爾杜塞對於“不予起訴”並沒有覺得絲毫寬慰,因為這反而剝奪瞭他辯白的機會。他對妻子的感情十分復雜,既有愛戀,又有敬畏。二人性格相左,誰也容不得誰,相互摺磨。阿爾杜塞曾移情彆戀,但都不成功;曾一度分居,又彼此想著對方。他事後自述,那天清晨,埃萊娜還在熟睡,他照常去撫慰她,不知怎地,他那雙手在妻子的頸部由撫摸轉為漸漸勒緊,他猛然清醒過來,發現妻子已經咽瞭氣。他驚恐萬狀,大叫:“我勒死瞭埃萊娜!”
阿爾杜塞從1985年在精神極度疲憊和痛苦中著手寫這部把自己的一生和盤托齣的自傳體“懺悔錄”。他在“捲頭語”中說,假如要受審,這本書就是他在法庭上的陳述詞;由於“不予起訴”,他又不願意把自己包藏起來,所以決意把自己展示在世人麵前。我想埋在心底的痛楚是最難受的,這大概就是寫這本書的用意。我匆匆看過,決定推薦給一傢齣版社,並邀請我的老友、北京大學教授蔡鴻濱先生做這本書的譯者。
常說,人活一輩子真不容易;而瞭解一個人,特彆是他為什麼做齣有悖常情常理的事來,則更不容易。阿爾杜塞是哲學傢,照理腦子該當比常人更清醒而健壯,然而他卻“清醒”到瞭違反理性、精神不正常的程度。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極為扭麯的傢庭環境中度過的。父親像個暴君,性情暴躁而乖戾,對待妻子和兒子十分粗魯。母親是個慈愛賢惠的傳統女子,心裏一直想念著死去的前夫——阿爾杜塞的叔父——所以便用前夫的名字“路易”作瞭兒子的名字,母親愛他,實是交疊著對兩個人的愛。因此,阿爾杜塞自幼養成瞭“俄狄浦情結”,性格十分內嚮而又怪癖。
這種根源蒂固的心理病態影響瞭他的一生。步入社會後腦子裏又充進瞭太多的相互衝突的思想和信仰,絞在一起,不能自拔。
巴黎高等師範學校是哲學傢的“搖籃”,本世紀不少稀奇古怪的新思想多齣於此。阿爾杜塞在這裏接受瞭係統的古典哲學教育,結識瞭從尼采到鬍塞爾的哲學,結交瞭拉康、康吉蘭、巴特、福柯等與他差不多同期的“新思潮”學者。他的傢庭是傳統的天主教傢庭,在青年時期本來對教義篤信不疑。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應徵入伍,立馬被德軍俘獲,在德國關瞭四年。戰後,認識瞭參加“抵抗運動”的埃萊娜,被“愛情之箭”射中。正是在這時,在阿爾杜塞的“天主教腦殼”裏隨著愛情滲進瞭“馬剋思主義”。那時的法國知識分子普遍“左傾”,對於青年阿爾杜塞,基督教義和馬剋思主義有如魚與熊掌。後來捨一取一,索性加入瞭法國共産黨。
然而他很快地便發覺有些事不大對味兒。他是最早對於法共領導惟斯大林馬首是瞻持懷疑和反對意見的人。例如,他發現當時相當於“共産國際”的“歐洲共産黨工人黨九國情報局”派來的代錶、一個捷剋籍小青年居然頤指氣使地對法共領導發號施令,連多列士總書記等人也不得不敬讓他三分。
他因對許多事不解而苦惱:哲學說到底是政治,可是哲學和政治在現實中偏偏總是“兩張皮”。於是他下決心要鑽進馬剋思的“內心世界”裏去觀察馬剋思在觀察外部世界時的“內心體驗”;由此他成瞭所謂“結構主義的馬剋思主義者”,並以《保衛馬剋思》、《讀<資本論>》等書名於世。阿爾杜塞時而清醒,時而精神恍惚;清醒時鑽哲學,迷糊時住精神病院。我跟他見麵的時候,自然是他神智清醒的時候。
看完這本《來日方長》,我的一個很突齣的感想就是,人是需要學會“懺悔”的。“懺悔”就是勇於如實地剖析自己。同時對於彆人真誠的自責,也不要苛責;因為誰都難免有自己的一段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非常時期”。阿爾杜塞寫完這本書之後,肯定心情輕鬆瞭許多,平靜瞭許多。他寫道:
生活,盡管坎坷,仍然能夠是美好的。我已經六十七歲瞭;雖然青春不再,但是在感覺上,我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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