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應是鴻濛藉君手
收錄在這部書裏的文字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集中寫作的時間也長達十年,因此文字的不整齊不統一是明顯的。青春期的誇飾,謀稻粱時的鋪陳,人生階段的心態轉移,都影響瞭我的文字。好在這是記人論人的文字,讀者既能看到我“飛揚跋扈”的一麵,也能看到我剋製自己、白描敘事的一麵;既能看到我“服務的”英雄主義一麵,也能看到我“專斷獨裁”的一麵。
其實我提請讀者參與的是讀書中人物。自青年時代起,我就有“野心”為筆下的人物“蓋棺定論”,這也是2000年以來我有十年時間連續來頌揚“當代漢語貢獻奬得主”的一大因緣,我希望在散亂的史書、意識形態評判之外,為當代社會貢獻我個人“論世知人”的人生坐標。在寫作中,我盡可能把眼前所見的材料熔鑄到筆下,拋開我個人的主觀不說,即使這些材料,仍足以“開捲有益”。
雖然這些文字部分曾以《中國男》和《大民小國》之名結集,但重新整理纔發現,我寫近現代史上的人物已有一百多篇(限於傳主齣生時間等原因,本書刪掉瞭不少當代人),其中有不少文字為我珍愛,尚未跟讀者見麵。這次能以閤集的形式齣現,實在是一大因緣。自十年前《非常道》等書不約而同掀起瞭“民國熱”,直到今天,關於現代史的當代著述還少有可觀可流布之作。作為一個誤撞入曆史寫作領域的人,我對讀者的歉疚難以言說。
不少人問我,這些紀傳、評傳寫瞭什麼?迴到我身上,二十年來,或者說最近十年,我完成瞭從青年到中年的轉換,從激昂走嚮從容,有人說是從魯迅走嚮瞭鬍適,從憤青走嚮瞭文化主義,從西化走嚮瞭綜閤……我相信這些轉變是真實的,但沒有變的仍是理想、曆史的善和正義。我相信我的文字一直都在籲請世道人心的創造和安頓,一直在捍衛人類的正義和認同;當然,更為關鍵的,我在文字中交代瞭自己,二十年來,我都不像個“說書人”,我都不是沒話找話的人,不是以寫作刷存在感的人。
在選擇人物時,我一度不免受製於時代和知識精英的喜好。在2005年至2010年的寫作期間,我為之作傳的多是現代史上的主流人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曆史推手和弄潮兒,多為“早期偉大的中國國民黨人和早期偉大的中國共産黨人”(陳丹青語)。寫這些人,如林覺民、瞿鞦白等,既“政治正確”又“知識正確”,極為順手。他們的人生至今讓當代人奉為楷模,他們的言行早已成為後人“聞而起興”的典範。當然,我也發現瞭主流或颱海兩岸今天都不免忽略的人,如武訓。我理解自己,不僅是以司馬遷的紀傳體在寫筆下的人物,也是像王維、柳宗元、劉禹锡等人為六祖慧能寫碑銘一樣,為其證明正名。
這些年來,“民國熱”成瞭文化齣版界的一大闆塊,打開媒體,經常看到熟與不熟的作者談論民國人物。讀多瞭,我有一種厭倦,甚至羞於看到自己的名字成為媒體上的“點綴”。雖然,談論民國人物,既是新聞齣版媒體自身的需要,也有寫作者的名利滿足。寫作者本來也有“吃人”一說,我自己也不僅“吃”過老子,更幾乎“吃”盡瞭民國人物。隻是在網絡時代,50後、60後與90後的作者具有一樣的知識資源,如何不隻是做“文抄公”,不做百度或維基百科的拼湊者,如何不做一種觀念、時尚話語的錶達者,或政治知識正確的詮釋者,是我需要“突圍”的。
因此,在曆史劄記、隨筆之外,我的“曆史散文”之路也有縱深演進。我反思過曆史寫作,何以大傢談曆史人物時多有“先入之見”?有時看一個標題就明白作者想藉古人說什麼話,甚至明白作者是五毛、國粉、儒粉還是“杮油黨”,是80年代的齣土翻案史觀、90年代的細節史觀、知乎粉還是果殼粉。那麼,研讀曆史人物,我們如何保證自己的客觀公正,如何纔能還原一個曆史人物的生存狀態和內心情態?“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一“禮義”在當下不過是某種“時勢權力”。這也是我努力嚮太史公看齊的一個原因,我希望紀傳一個人物,不是讓讀者受到哲理啓示或教育什麼的,而是引導其人生或生命參與進來,其中有真、有善,有人生或曆史百年的罪苦和美感。
我的“突圍”是多方麵的。我們當代中國人受教育以來,即對階級分析爛熟於心,但在今天卻很少有人以之觀察筆下的人物。研讀《易經》時,我明白中國文化也極重“時、位”。對一個人的人生階段和社會地位不曾有深入瞭解,我們又怎麼談得上懂人知人?因此,我後來為媒體寫瞭一組文字,隻從謀生理財的角度寫一個人,這樣寫時,不免理解曆史人物的言行何以會有那麼大的反差。以魯迅、鬍適為例,魯迅隻是溫飽有餘,中産不足;而鬍適則是今天“成功人士”般的文化人都未必比得上的中産,盡管他們都有國士之心力和纔能,但身份、地位的選擇和差異也對二人的言路思路有影響。我也寫過一組商人,職業商人為傳統四民社會階層的末流,但近代以來地位漸起,他們在近代中國起過非常大的作用,我寫他們,仍希望落實到個體本位上來,在傳統縉紳階層嚮土豪或工商文明的棟梁轉型的時代,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
隨著對中西文化的深入理解,我對曆史人物的關注也自覺轉嚮邊緣者。如果說年輕時隻以為理想的變法者、改革者、革命者,“五四”青年,現代化的倡導和推動者纔活得有意義,纔是真理的化身,纔是安身立命的正當有效者;後來的我明白,一個社會的個體成員在立身處世方麵有多種選項,他們從每一方嚮齣發都能抵達圓滿究竟。正如本書幾乎隻以材料紀傳的“儒傢慧能”、如慧能一樣“目不識丁”的王鳳儀老人所說,“真理唯一,但其道路非一”
我後來也在主流社會關注的人群之外,選擇瞭不少堪稱“怪力亂神”的人物,如算命的袁樹珊、道教的復興者陳攖寜、反中醫的餘雲岫等人。盡管“中國邏輯”“反智”一類的說辭仍懸在國人頭頂,提醒我們在現代世界生存應立足於可溝通的理性;但怪力亂神是東西方社會都有的現象,是人們仍“日用而不知”的領域。有學者認為,在移動互聯帶來的多維時空或高維時空裏生存,怪力亂神的現象都能為人理解,為人把握。在武訓、孫祿堂這樣的草根麵前,知識精英或許失語無語,但他們仍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基礎。曾有哲人專論本國文化的“聖愚”現象,那麼我們中國文化的這一類草根聖賢算是什麼現象呢?
因此,我關注的曆史人物從以治世為主,到逐漸側重治身、治心,我盡可能打撈在中國立身的多樣可能。其實,與其說陳攖寜、餘雲岫治身,梁漱溟、熊十力治心,不如說他們一樣在治世。傳統的說法,儒傢治世,道傢治身,佛傢治心。儒釋道在近代閤流,早已使我們中國人從中都獲得安身立命的思想資源,落實在自己的人生中不過有所側重而已。在這個意義上,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主流精英算是治世者,邊緣人物算是側重治身治心者。我們今天都知道,這些主流邊緣隻是一時一地而已,他們都有為我們奉為經典的時候,也有為我們看輕看淡的時候。
人生社會的結構是否隻有身、心、世三重?人們能否“跳齣三界”?中國文化以為,數成於三。其實在係統結構的三分之外,還有內外、主流邊緣的二元分工,時空的四象五行結構。任何一種係統結構隻是方便說法,我們今天也都知道,任何分工分類本質上是一體不二的。就如今天大量的“治身”者,他們把日子落實在飲食、養生健身上瞭,他們未必抵達瞭陳攖寜、孫祿堂們的治身極緻,但他們至少明白瞭治身如不跟治世結閤,治身就不過是霧霾中的呼吸,穹頂下的食色。
隻見其同,不見其異,是一種偏見;隻見其異,不見其同,何嘗不是一種偏見?在全球化走嚮“深水區”的今天,有關人類大同的輕狂興奮似已過去,恐怖主義、權力和技術的管製異化使人對人類及其文化的衝突不免深信少疑。但一如把恐怖主義歸咎於某種宗教一樣錯誤,把自傢文化或自傢信仰當作唯一的“得道者”“救贖者”也是同樣罪錯的。
錢穆對魯迅的評論值得三思:“魯迅說盡瞭舊社會的中國,然而他何以如此憂心忡忡?他的目的不是中國的毀滅,而是為求中國的再起。魯迅全麵否定儒教,他不知道他所有的關懷,是一個新儒傢的再現,他隻是沒有意識到他是一個新儒傢。”在錢穆那裏,當年西化的魯迅、鬍適是新儒傢,我們由此可以理解,傳統的儒道互補、內佛外儒,跟人類文化的大小傳統統一在個體成員那裏是一個道理。百年來中國大陸聲勢澎湃的西化運動,在明智者眼裏隻是尚未完成的“新儒傢”。我們由此可以理解,無論中國文化如何趨新趨時,傳統中的儒釋道仍能夠藉身還魂,仍有強大的力量顯明其本質。對我們中國大陸來說,儒、釋、道、耶、迴等等都會成為有效的思想資源,他們如何融閤另當彆論,但如果融閤的外耶內佛錶現在一個中國人身上,那絕非“混搭”,而是有意義的立心立命。
生活在當代社會,我跟大傢一樣,感受到大陸轉型的苦難和文明世界現代性的危機。我多次引用莊子名言,“方今之世,僅免刑焉?”但今人難以免除視聽恐怖之刑,難以免除空氣水源汙染之刑,難以免除技術綁架人讓人低頭示眾之刑……個人的權利何以錶達?生命的意義如何展現?我經常想起“民胞物與”,想起與時浮沉者,我們如何纔能明心見性?
多年前,我曾十來次陪人看過一部德國電影《竊聽風暴》,影片中的埃爾伯特曾有對白:“我想這些人都不渴望自由!……人們漸漸習慣我們周圍發生的一切,接受以前所不能容忍的,可能再也不期待改變瞭!”他說,“這個體製讓人發瘋。但是正是這樣的體製讓人更有創作的欲望,寫齣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態,這纔是對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吧。……有那麼多限製,什麼都不能盡情錶現。活著真沒意思。”他後來不堪忍受沒有自由的生活,選擇瞭自殺。我曾多次想起他的話,以此自勉。後來看一部美國片,看到小鎮上的法官對實行“潛規則”的律師說:“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羞恥的事。”極為震動。我想到正常社會的人們都不失自性,都有自信判斷人間罪錯,他們把羞恥當作羞恥,把罪惡當作罪惡。漢語作傢的使命之一仍在於這種自立立人的開智啓濛。
我中國文化也有明辨是非、自誠而明的偉大個體和偉大時刻,隻是在一百多年的現代轉型裏,很多人失掉瞭自性,一些人甚至以一生的時間學舌外界的是非,效顰時勢權力的步伐,山寨流行的生活方式,很少能夠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藉用黃仲則的名句,乾坤無事入懷抱,應是鴻濛藉君手。這部書裏的大部分傳主不僅是鴻濛曆史藉以書寫之手,他們確實書寫齣瞭不起的曆史文本,他們更是當得起“自己的主人”。在“五四”運動和社會革命的誘惑下,年輕的王明道選擇瞭另外的道路;在革命變異的時代,在眾人渾渾噩噩的日子裏,顧準探索著跟人類世界的有機聯係;後來的新人類們爭論譚嗣同活得值不值得時,似乎忘瞭譚當時大聲宣告自己的遺憾和圓滿:“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從本書中人物立身多有所成可知,做自己的主人不僅可望可即,也有很多道路。
因此,我誠惶誠恐又當仁不讓地嚮讀者奉獻這部紀傳體作品,我相信在這個“節操碎瞭”的時代,前人的人生能夠立起我們。盡管有人把今天的社會分成“成功人士”和“有待成功的人士”兩大群體,無論成功與否,無論壓力山大者還是得意者,多不免看輕前朝前人,以為我近現代史多為不幸,未曾完成。其實本書中的傳主們經受的,未必比今人輕淺、狹隘、簡單。與其虛擬自己的眼前生活,與其在想象裏陶醉,不如也看看曆史文本。其實我中國史展示的,遠比我們作傢虛構的更富有想象力,更富於人性和神性。“民國熱”證實瞭近現代史是我們可取之不盡的曆史遺産。本書中傳主百名,涉及人物數百人,跨越曆史近兩百年,其內容豐富未必輸於一部或數部長篇小說,或許再過若乾代,中國社會集體與天纔的個人結閤,再度創作齣類似《三國》《水滸》一類的近現代傑作。
我請前人登上供讀者閱讀觀看的舞颱,讓他們展示一生的片斷瞬間,希望人們看到前人的高度,看到他們對自己、對人生社會的態度,其中很多人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是他們對人生社會的責任感。在中外文明史上,負責本身即是義。的確,書中的傳主多當起“義人”之評,但這種“義”不是像人們印象中的近代史一樣沉重難當,而是極為日常的,是個人身心誌的平衡和統一。
一捲終瞭,大傢眼裏的傳主大多已然退場。那些在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的前賢退場,對他們、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呢?我近年多次想到退場和進場,並鄭重把退場立為新正義論的一大原則。韆年前的《沉思錄》的最後感慨就是新正義原則的遙遠迴響:“人啊,你一直是這個偉大國傢(世界)裏的一個公民,五年(或三年)會對你有什麼不同呢?因為與法相閤的事情對一切都是公正的。如果沒有暴君也沒有不公正的法官把你從國傢中打發走,把你打發走的隻是送你進來的自然,那麼這又有什麼睏苦可言呢?這正像一個執法官曾雇用一名演員,現在把他辭退讓他離開舞颱一樣——‘可是我還沒有演完五幕,而隻演瞭三幕’——你說得對,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劇,因為怎樣纔是一齣完整的戲劇,這決定於那個先前曾是構成這個戲的原因,現在又是解散這齣戲的原因的人,可是你卻兩方麵的原因都不是。那麼滿意地退場吧,因為那解除你職責的人也是滿意的。”
譯者何懷宏也曾為此感慨:“當我們談到《沉思錄》的最後一段,即說從人生的舞颱退場的一段,我們即感到憂鬱,因為這就是人的命運,人難逃此劫。即使你覺得你的戲還沒有演完,新的演員已經代替你成為主角瞭,這裏的憂鬱就像卓彆林所演的《舞颱生涯》中的那些老演員的心情:苦澀而又無不欣慰,黯然而又稍覺輕鬆。另一方麵,我們又感到高貴,因為我們可以體麵、莊嚴地退場,因為我們完成瞭自己的使命並給新來者騰齣來地方。”
對我們來說,在這騰齣來的曆史舞颱上,我們是否演繹好瞭自己的人生角色?我們是否立得住?是否實現瞭自己的人生正義和社會正義?是否享有瞭生命的幸福和意義?
最後,要感謝我的太太餘玲,是她想到我這從青春到中年的人生寫作是一個整體。感謝何寅、董曦陽、楊海泉,使此書得以成型。還要感謝我多年的朋友張守禮、王俊秀,他們在我的生活中,賦予瞭“立人”鮮活生動的意義。
2015年11月15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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