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2
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在博物館湊近名畫閤影留念的青年,迴國數年,也和那位《紐約瑣記》的作者日漸疏遠:寫作使我從隻顧畫畫的癡態中醒來,醒在自己不同的書中,暗暗驚訝域外和傢國怎樣深刻地改變並重塑一個人。
美術館
美術館應該算是領會形式、評判形式的最後場所嗎?
——杜尚
孩子喜歡打量穿製服的人。我也喜歡。在這兒,警察的黑製服和一身披掛當然最醒目:帽徽、肩章、警銜、槍、子彈帶、手銬、警棍、步話機,外加一本記事皮夾。有一迴我在地鐵站點煙,纔吸半口,兩位警察笑嘻嘻走攏來,老朋友似的打過招呼,接著飛快填妥罰款單,撕下來,遞給我。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到處都是警衛,一色青灰製服,但行頭簡單,隻是徒手,每座小館至少派定一位。當你拐進暗幽幽的中世紀告解室、古印度廟廊偏房或埃及經捲館,正好沒有觀眾時,必定先瞧見一位警衛呆在那裏。文藝復興館、印象派館,設在頂層的蘇州亭院,男女警衛可就多瞭,聊天,使眼色,來迴閑步。在韆萬件珍藏瑰寶中,他們是僅有的活人,會打哈欠,隻因身穿製服,相貌不易辨識。人總有片刻的同情心吧(也許是好奇心),當我瞥見哪位百無聊賴的警衛仰麵端詳名畫,就會閃過一念:三百六十五天,您還沒看夠麼?
警衛長不穿製服,西裝筆挺,巡逡各館,手裏永遠提著步話機——閉館瞭。忽然,青灰色的警衛們不知何時已在各館齣口排列成陣,緩緩移動,就像街戰時警民對峙那樣,將觀眾一步步逼齣展廳。這時,將要下班的警衛個個容光煥發。
大門口還有一道警衛綫。當我在館內臨畫完畢,手提摹本通過時,警衛必須仔細查證內框邊緣和畫布反麵事先加蓋的館方專章(但從不瞧一眼我的畫藝),確認無詐,這纔拍拍我的肩背,放我齣館,就像小說《復活》中聶赫留朵夫探完監,擠過門口時被獄卒在背上拍那麼一記。
隻有那位肥胖的老警衛每次都留住我,偏頭審視摹本:“哈!艾爾?格列柯,不可思議。你保管發財——等一等,這絕對就是那張原作,你可騙不瞭我!”
老頭子名叫喬萬尼,意大利移民。如果不當值,這位來自文藝復興國的老警衛可以教我全本歐洲美術史呢。
1982年元月,我踏雪造訪大都會美術館,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過來的原作之間夢遊似的亂走,直走得腰腿滯重、口乾舌燥。我哪裏曉得逛美術館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隻是睜著,也不知看在眼裏沒有。腦子……
修訂版序
封麵總要重新弄過的,適可將前兩冊書樣子縮小瞭,印在封底上,算是此書前身的如實交代;圖片則大可添換——書中寫到邱嶽峰,結果邱公子輾轉尋到我,贈我邱先生早歲與晚年的照片;有一篇說及早夭的鋼琴纔女顧聖嬰,也給我獲得她生前的麗影;又有學者徐宗懋送我從未麵世的蔡元培林語堂等民國前輩老照片,都是難得覓見的影像史料,補入書中,正閤適:末尾有幾篇涉及民國的教授與教師,當時下筆,哪想到自己翌年會有受聘教書的機緣,近時重讀,頗驚訝怎在七八年前即已留心國內的教育和大學……文字內容,則補進兩篇遺漏稿,太過短促而油滑者,刪除二三,其餘照舊:倘若讀者不嫌棄,當然很感激,但我是作者,贈書到手,好意思送人麼?我知道,若是誠心巴結舊雨新知,莫如多寫新篇幅,無奈我不再如那些年有閑空。即便零零星星寫起來,新書起個什麼題目呢?眼下,隻能預先謝謝再次破費的讀者,並請對這本書的修訂與再版,多多包涵。|
——《多餘的素材》修訂版序
有幾位相熟的讀者批評說,近年我所齣的三五本“書”,還算《紐約瑣記》尚可讀。我知道,同一作品,作者與讀者的意見常有歧異的,我願相信讀者。這本書不越界、沒脾氣,聊聊紐約、談談藝術,自然顯得雅,而久在域外,所謂“生活積纍”比較厚,要論寫作的閑靜與專注,也確是這本書。人但凡新做一件事,多少總有點鄭重而憨傻,十年前受命開寫,是我頭一迴被告知將要印成書。小時候,大人使喚買瓶醬油帶幾根蔥,不在話下,快快然,待給吩咐去糧店背個幾十斤米,便即腰背挺起來……這書的頭幾篇照例是手寫,反復抄,後來給劉索拉又是喝令又開導,買瞭電腦,是阿城坐我身邊一步一步教會瞭,從此離不開鍵盤,弄得像是鋼琴傢,又不久戴上老花鏡,永彆瞭好視力,如今是連五號字也嫌小,改用四號瞭。
這本書算是我紐約生涯的結賬,初事寫作的開端,此後越寫越多,總好比副業、雜務、應景事,不復當初的憨傻而鄭重瞭。但我並不怎樣看重它,近日校讀,競想不起何以絮叨這些自設的題目。那五十多項迴顧展的迴顧,還真費瞭心思,言及兩位美國畫友,也動瞭感情的——國中與紐約確是太兩樣,我已捲入過多於事無助而於己無益的空談,近年弄齣昕謂《退步集》之類,活該得一“憤青”的諢號,其實是罵名,從居心風雅的讀者看來,《紐約瑣記》就仿佛可取瞭。唯我的脾氣還是老脾氣,意思仍舊那點小意思,不過早先下筆稍微客氣,又對此問的情形三分無知罷瞭。
然而還有更雅的讀者看齣書裏的不安分,誠懇勸道:你是藝術傢呀,何必呢?
是在1982年元月6日,嚴寒,陰霾。我從北京遠赴紐約。上海轉機一小時,隔窗遙望前來送行的父母和孩子,熱淚長流。機身緩緩轉彎趨嚮跑道,螺鏇槳啓動的劇風颳得機坪草叢成片倒伏,龐大機翼掠過一群正在列隊操練的士兵,軍衣陣營在風中抖動翻飛,望之壯觀而蕭條……2000年2月9日,嚴寒,大晴。我從肯尼迪機場起程迴國。飛機轟然升空後,我臨窗下看,與紐約默默告彆。我真的在這座城市居停這許多年麼?但見紐約五島逶迤展開,徐徐移動、縮小、模糊,漸與天際融匯一片,著名的世貿中心雙子座高齣群廈,在正午的陽光下燦然一閃,翌年,灰飛煙滅瞭。事後想來,那是我最後展望無損的曼哈頓。當從電視屏幕目擊這世紀巨禍時,我正在法蘭剋福轉機迴京,隨即奔走機場電話亭,所有紐約綫路均告中斷。翌日到京接通,周圍洋溢著快意之談,我無從哀怒,忽然發現心裏遠未能忘情於這座偉大的城市。
此後每年迴紐約探親,照例聽海關關員順口說旬“歡迎迴來”,電視打開,北京消息頓時成瞭異國的新聞,而城裏藉用哪傢熟悉書店的小廁所,幽暗角落塗鴉滿壁,也熟悉得簡直從未離開。某日,地鐵站口迎麵遭遇書中寫到的窮畫傢奧爾,他大叫:“啊,你走瞭,我在這裏再沒朋友!”我們彼此擁抱、打量,之後他就如當年那般將剛畫成的油畫擱在馬路上給我看。另一位老友馬剋·坦希,傢裏客廳正對著世貿中心,良夜傾談,他平靜地描述那天怎樣猛聽得周圍樓麵窗玻璃砰然震落的巨響,同時目擊擎天大廈節節傾倒。此後下城區店傢逐漸恢復營業,影視老前輩羅伯特·德·尼羅之流便時常呼朋引類,到各傢餐館送生意。
大都會美術館門首的旗幡,年年換,我不在時,錯過多少好展覽。“9·11”慘劇第二年,那裏推齣龐大而精美的伊斯蘭古典文物展,我適巧在,最記得一座元代西域小王子的石棺,雕工委婉,有漢風。惠特尼雙年展則四屆不曾看,聽說有位女藝術傢的錄像作品是請到演員,扮成17世紀西班牙宮廷人物,模擬委拉斯貴支描繪《宮娥》的原初場麵,拍齣來,使宮女與侏儒走動玩耍,窗外有烏鳴……那是我無上迷戀的畫,轉成影像,另是一種不辨古今的好,可惜沒親見。
但如今我也不很看重這些。見到又怎樣。我久已變得事事無所謂,弄得很犬儒——雖不知這心態是否便是算犬儒——真實的緣故,或許是北京與紐約種種無從分享的經驗成功地將我分裂,其間連接,是每歲穿越太平洋的長途飛行,進齣國門,似有所感,又其實平靜得全無心肝,隻顧拖著行李走——繪畫與書寫也是難以分享的經驗,我的生活因這本書從此轉嚮,齣現新地帶。二十多年前我蓬頭垢麵去紐約,自信為瞭藝術,是《紐約瑣記》通知我,假如內心的經驗欲以言說,可以試著寫寫。
但我也分不清這是得益於書寫本身,還是受惠於紐約。
諸位未必能在這書中尋獲紐約——我並不假設自己有資格談論這座深邃的城市,包括其中無所不在的文化和藝術。初版分為兩冊,下冊多是訪談、雜稿與中國話題,本次修訂全部刪除,同時大量增添圖片,彩色印製,封麵重新設計過。此刻尚未見書,我已先有點歡喜的意思瞭——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在博物館湊近名畫閤影留念的青年,迴國數年,也和那位《紐約瑣記》的作者日漸疏遠;寫作使我從隻顧畫畫的癡態中醒來,醒在自己不同的書中,暗暗驚訝域外和傢國怎樣深刻地改變並重塑一個人。此刻呆坐北京畫室,讀自己描述曼哈頓小畫室如何失去,眼前浮現那段往事,一如在紐約的畫室兀自畫著,同時想念中國。
多年後我會寫一冊《北京雜談》,構建私人的雙城記麼?恐怕不會,道理也簡單:倘若我不離開紐約,我想,大概不會有這本書。
2007年8月25日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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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待看。。。。。。。。
評分幫同事買的
評分陳丹青是近年來少有的能說話敢說話會說話的人!痛快,見識,爽
評分圖書很好,著急用。到貨及時。
評分京東自營商品,物流配送快,品質好.
評分陳丹青先生的書雖然按照他自己來說算是初來乍到的後人,就如同他說話一般,簡單有趣充滿智慧,文人風骨值得學習。
評分非常好的一本書,質量包裝都很好
評分一直在京東買書,到貨很快,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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