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話詞牌——唐宋詞演義》用散文的形式,來敘寫中國古代文學瑰寶——詞牌,這在國內還是首次創作。作者用純熟的文筆,把眾多詞牌名的前世今生娓娓道來,引經據典追根溯源。
《前世今生話詞牌——唐宋詞演義》從詞牌的角度切入,追溯詞牌的源頭,深入挖掘詞牌所蘊含的文化信息,串聯起與之相關的故事、人物、名篇,展現晚唐五代至兩宋那段風流香艷和鐵血烈火並存的文人生存狀態。書中寫到每一個詞牌,都被作者創作成一篇優美的散文。談詩論詞的文章可謂多矣,但以詞牌為綫索連綴人物故事作品展現曆史的卻迄今未見
詞牌是一種中國獨有的文化符號,它蘊涵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和美的張力,“菩薩蠻”、“浣溪沙”、“憶江南”、“念奴嬌”、“沁園春”……這一個個奇妙的漢字組閤,構成瞭極具想象空間與藝術韻味的意象,能夠使人産生無窮的遐思與審美的愉悅。以散文筆法寫學術文章,形成一種既有散文的文采飛揚又有論文的學術味與厚重感的文體(或可稱之為學術散文),則是本書的另一新巧之處。讀者在閱讀這些文字時,會覺得不是在讀學術文章,而是在欣賞一篇篇優美的散文。
周偉勵,廣西梧州人。詩人、散文作傢、齣版人,曾在數傢齣版社供職。在《花城》《作品》等十幾傢國內知名刊物發錶詩歌與散文作品上百篇;著有詩集《混沌》,學術文化散文集《嶺南詞典》《唱歌的年齡》等3部,其人其作在《嶺南現當代散文史》有專節介紹。
開篇:風流的歲月——公元十世紀前後中國文人的生存狀態
1菩薩蠻…………………………………………………………
2更漏子…………………………………………………………
3楊柳枝…………………………………………………………
4女冠子…………………………………………………………
5憶江南…………………………………………………………
6浪淘沙…………………………………………………………
7清平樂…………………………………………………………
8浣溪沙…………………………………………………………
9江城子…………………………………………………………
10采桑子…………………………………………………………
11何滿子…………………………………………………………
12臨江仙…………………………………………………………
13虞美人…………………………………………………………
14漁父…………………………………………………………
15木蘭花…………………………………………………………
16憶秦娥…………………………………………………………
17蝶戀花…………………………………………………………
18踏莎行…………………………………………………………
19破陣子…………………………………………………………
20西江月…………………………………………………………
21漁傢傲…………………………………………………………
22鵲橋仙…………………………………………………………
23鷓鴣天…………………………………………………………
24蔔算子…………………………………………………………
25如夢令…………………………………………………………
26南鄉子…………………………………………………………
27訴衷情…………………………………………………………
28點絳唇…………………………………………………………
29阮郎歸…………………………………………………………
30醉花陰…………………………………………………………
31青玉案…………………………………………………………
32念奴嬌…………………………………………………………
33滿江紅…………………………………………………………
34水調歌頭………………………………………………………
35賀新郎…………………………………………………………
36水龍吟…………………………………………………………
37摸魚兒…………………………………………………………
38雨霖鈴…………………………………………………………
39聲聲慢…………………………………………………………
40永遇樂…………………………………………………………
41滿庭芳…………………………………………………………
42望海潮…………………………………………………………
43八聲甘州………………………………………………………
44燭影搖紅………………………………………………………
45蘭陵王…………………………………………………………
46沁園春…………………………………………………………
菩薩蠻
正如充滿理性的《正氣歌》可以作為典型的宋代文本一樣,像《菩薩蠻》這樣感性的文本當然屬於晚唐五代,屬於風流的歲月。
《花間集》的第一首詞就是溫庭筠所作的《菩薩蠻》,這實在是頗具象徵意義的: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氏這首詞中所塑造的慵懶而美艷的婦女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簡直就是“菩薩蠻”的象徵。我一直認為,《菩薩蠻》這樣的文本,就是專門用來描寫婦女、描寫閨情的,甚至連托名為李白所作然而卻存在很多疑問的那一首被稱為“百代詞麯之祖”的《菩薩蠻》,所寫的也是望遠懷人一類的閨情。
從這一詞牌的創作實踐來看,唐至北宋的諸多名篇,大抵難脫思婦閨怨之窠臼;從溫庭筠到硃淑真,也大多糾纏於小女子傷春傷彆相思斷腸的淒淒慘慘戚戚之中。南宋辛棄疾以其沉雄豪放之筆寫下瞭《菩薩蠻》中的彆開生麵之作,一洗“菩薩蠻”的珠光寶氣與胭脂粉黛:
鬱孤颱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辛氏此詞大大開拓瞭《菩薩蠻》的境界,徹底改變瞭“菩薩蠻”的傳統形象。從溫庭筠的《菩薩蠻》到辛棄疾的《菩薩蠻》,我們可以清晰地看齣時代風氣的變化與詞本身的發展之軌跡。
《菩薩蠻》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帶有濃烈的異域色彩,傳遞齣大唐帝國在文化上海納百川式的宏大氣魄。據唐蘇鶚《杜陽雜編》:“(唐宣宗)大中初……其國(女蠻國)人危髻金冠,瓔珞被體,故謂之‘菩薩蠻’,當時倡優遂製‘菩薩蠻麯’。”按蘇氏此書所載,詞牌《菩薩蠻》即源自那些來自女蠻國的“危髻金冠,瓔珞被體”的“菩薩蠻”。 在當時,“菩薩蠻”的衣飾與樂舞一定強烈地刺激瞭大唐帝國的文化人,那些富於音樂天分的倡優們據此而製《菩薩蠻》麯,那些纔思敏捷的詩人們據麯調而創作麯詞,於是,《菩薩蠻》這一風靡晚唐五代的藝術形式便完成瞭從異域到中土的文化移植,成為輝煌燦爛的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
明人楊慎的《丹鉛總錄·詩話·菩薩鬘》載:“唐詞有‘菩薩蠻’,不知其義。按小說,開元中,南詔入貢,危髻金冠,瓔珞被體,故號‘菩薩鬘’,因以製麯。”據此,則女蠻國當係指南詔國。南詔是唐朝時雲南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其人信奉佛教,“高髻金冠,瓔珞被體”的形象,與今天我們所見到的菩薩塑像好像差彆不大。南詔曾據有今雲南全境、四川南部、貴州西部等地,這樣一個在今天看來仍然屬於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的異質文化進入上國首都,非但不受歧視,反而大受歡迎,成為音樂傢與詩人們新的創作熱點,這種高度開放與兼收並蓄的特質是一種文化高度成熟和強盛的典型標誌。
從據稱是李白所作的“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到毛澤東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菩薩蠻》在一韆兩百年的漫長歲月中展現瞭多少斑斕而瑰麗的意象。然而,在我的感覺中,《菩薩蠻》最本色最典型的意象是風流放蕩的晚唐五代人創造的,是溫庭筠牛嶠們創造的:美艷而傷感,淒婉而幽怨。血腥味與脂粉香同樣濃重的晚唐五代給我們留下多少離彆情、相思夢、斷腸淚,留下多少及時行樂的纏綿、一晌貪歡的繾綣。一部《花間集》,滿紙女人香,女人是花間的主角,女人是花間的精靈,然而,最本色的花間女人卻是由《菩薩蠻》創造的!
同為五代人的趙崇祚在編《花間集》的時候,一定作瞭刻意的安排:集子的開捲之作是溫庭筠的十四首《菩薩蠻》。我想,這絕對不會是一種不經意的巧閤,其中必定蘊含著時代的審美趣味與價值取嚮。
五代十國荊南的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記載瞭這樣的故事:唐朝的宣宗皇帝很喜歡吟唱《菩薩蠻》,當時的宰相令狐綯想拍唐宣宗的馬屁,但自己又沒有本事創作,隻好請在他手下任文員的溫庭筠捉刀。這對纔華橫溢的溫八叉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轉眼之間,溫庭筠一揮而就,令狐綯拿著溫的新作進呈皇帝,當然是大受贊賞。然而這種請人捉刀的事畢竟不光彩,而且說不定還有欺君之嫌,於是令狐綯再三告誡溫庭筠,要他不要泄露此事。但恃纔傲物的溫庭筠對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不甘心被令狐綯剽竊,還是忍不住把這事對彆人說瞭。令狐綯為此而大為惱火,後來就找瞭個機會把溫庭筠趕瞭齣去。
同為花間詞人的孫光憲講述的這個故事,透露齣《菩薩蠻》在唐代曾經有過的輝煌。《菩薩蠻》之所以在晚唐受到上至帝王下至倡優的喜愛,一定是它的內容與形式跟那個時代的風氣産生瞭某種共鳴。晚唐五代是風流的歲月,風流的歲月需要女人,風流的歲月是風流的女人與風流的文人共同營造的。
盛唐壯美而雄渾。李白近乎天籟的青春行吟,王孟寜靜華美的湖畔夜麯,高岑氣勢崢嶸的邊塞樂音,都屬於盛唐。如同瀑布般傾泄而下的正午陽光,野馬般奔湧而至的夏日海潮,雲霞般燦爛熱烈的漫山杜鵑。而晚唐則是淒美的、婉麯的、縴巧的,這種美屬於鞦日的黃昏,屬於夕陽下隨風搖曳的楊柳,屬於相思女子淡如遠山的眉黛。李商隱的朦朧曖昧,溫庭筠的繁麗工細,都包容在一種日薄西山的淒涼以及對美麗女人的熾熱情感之中。
溫庭筠是描摹女人的大師。溫氏筆下的女人形象,基本上是由他的《菩薩蠻》奠定的:滿頭珠翠,遍身綺羅,額點蕊黃,眉畫遠山,水晶簾中閑臥,鴛鴦錦裏尋夢……這個渾身煥發齣金玉與錦綉光澤的美麗女人,慵懶,睏倦,百無聊賴,永遠帶著或濃或淡的哀怨,帶著被相思摺磨的傷痛,帶著被春花鞦月刺激的愁緒——
寶函鈿雀金鸂鶒,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水晶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這個由溫庭筠創造的美麗而哀怨的女人成為籠罩瞭整個風流五代的藝術形象,美艷而淒婉的意象穿透韆年時空,強烈地撼動著無數讀者的心靈。多美的意象啊,美得令人心悸!
五代的詩人詞客基本上都是溫庭筠的跟隨者,纔情與氣魄都大為遜色,他們隻能亦步亦趨,在溫庭筠巨大的陰影下施展騰挪,繼續吟唱著香艷而綺靡的歌謠。
跟隨者之一的牛嶠存世有七首《菩薩蠻》,他的《菩薩蠻》寫的都是女人——溫庭筠式的女人:
舞裙香暖金泥鳳,畫梁語燕驚殘夢。門外柳花飛,玉郎猶未歸。 愁勻紅粉淚,眉剪春山翠。何處是遼陽,錦屏春晝長。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美艷依舊,愁怨依舊,惟一的區彆僅在於:在牛嶠的《菩薩蠻》中,溫庭筠的淒婉與含蓄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情愛的直白與赤裸:“粉融香汗流山枕”式的香艷“鏡頭”,“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式的露骨錶白,牛嶠的《菩薩蠻》嚮我們展現瞭一種花間式的艷情。
被周濟稱為“淡妝美人”的韋莊詞在一片濃艷的花間中是一個“異端”,他的《菩薩蠻》同樣具備瞭這樣的特色: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閤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清新疏淡,如同“初日芙蓉春月柳”(周濟語),與“嚴妝”的溫庭筠正好構成瞭一道具有強烈反差的文壇風景。即便是寫男女情事,也顯示齣與整個花間迥然不同的風格:
紅樓彆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齣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傢,綠窗人似花。
王國維雲:“‘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畫屏金鷓鴣”者,金碧燦爛也;“弦上黃鶯語”者,清新明麗也。王國維不愧為國學大師,僅拈齣作者一詩句,就能將他作品的風格準確而又傳神地勾勒齣來,令人不能不服膺於大師的識見與巧思。
然而,五代畢竟是燦爛的色彩與熱烈的情愛風行天下,西蜀的花間固然是一片姹紫嫣紅,南唐君臣所展現的同樣也是一派香艷綺靡的“旖旎春光”: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嚮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嚮偎人顫。奴為齣來難,教君恣意憐。
又是《菩薩蠻》——南唐亡國之君李煜的《菩薩蠻》。據馬令《南唐書》,此詞係寫後主本人與小周後的一段私情。李煜的皇後叫大周後,大周後死後,李煜又納她的妹妹為後,稱小周後。大周後生前,李煜就已經與纔十五歲的小周後私通,此詞描寫的就是兩人幽會的情景。李煜現存三首《菩薩蠻》,有人認為他的另外兩首似也是為小周後而作(見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其實這是很難證實的。弄清詞中的主人公到底是誰並沒有多大的意義。不管是小周後,還是彆什麼的女人,大概都是風流君主李煜“恣意憐”的對象。我們通過這類 “狎昵已極”(王士禎語)的“艷詞”,能夠感受到隱藏於其中的五代淫逸放蕩的時代風氣,這纔是最重要的。李煜的《菩薩蠻》充分展示瞭五代詞的人物、主題、風格與審美趨嚮。
詞本身就是風流的産物,是伴隨著宴飲歌舞的歡樂與浪漫而登上文明舞颱的精靈。當那些來自西部的“菩薩蠻”在大唐首都長安翩翩起舞的時候,恐怕沒有人會想象得到,一個新的藝術精靈即將誕生,在此後的一韆多年間,它的光焰照亮瞭整個東方時空。
韆年詞史上的第一首作品就是托名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據宋僧文瑩《湘山野錄》載,此詞最早見於鼎州滄水驛樓,不知是何人題寫,更不知是何人所撰。有個叫魏道輔的人偶然見到這首詞,十分喜愛。後來他到瞭長沙,在大文學傢曾鞏的弟弟、翰林學士曾布的傢裏見到瞭一本古詩集子,纔知道此詞為李白所作雲雲。這首詞與另一首也托名為李白所作的《憶秦娥》,分彆載於宋人所編的《尊前集》和《絕妙詞選》,但並未見於唐代的典籍,故後人多有懷疑者。有人根據上引蘇鶚《杜陽雜編》,認為《菩薩蠻》的麯調在唐宣宗時纔傳入中土,李白為玄宗時人,豈能作《菩薩蠻》詞。但又有人指齣唐開元時人崔令欽所著的《教坊記》中已有此麯名,因此李白仍有可能是該詞的作者。
盡管存在很多疑問,但是很多人仍然願意將這樣一個“第一”的榮譽給予最偉大的詩人李白。有學者認為,這兩首格調高絕、氣象闊大的天纔之作,如果不屬於天纔的詩人李白,那該算作誰的作品為好呢?這話似乎有點無奈,也有點“無理”,但的確說齣瞭很多人的願望,代錶瞭很多人的想法。既然迄今為止仍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兩首詞一定是李白所作,也沒有過硬的證據斷定它們一定不是李白所作,我們就姑且當它們是李白所作好瞭。讓我們這樣想象:當天纔李白的浪漫飄逸與如同敦煌“飛天”般飛鏇舞蹈的“菩薩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遭遇時,曆史便在這一刻綻放齣絢麗奪目的光芒。從“菩薩蠻”到《菩薩蠻》,這是一個奇妙的過渡,盡管我們已經不可能明晰這兩者之間是如何完成這一過渡的,但是我們仍能感受這一過渡所蘊含的文化內涵與信息。
李白以他的豪邁與天縱給我們留下帶著愁怨然不失盛唐高遠氣象的《菩薩蠻》。他筆下的女人和女人的愁怨是明朗的、單純的,沒有晚唐五代那種陰鬱、繁冗與隱晦,深深打上瞭時代的印記。二十來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李白終其一生都在不停地漂泊,他的漂泊似乎是主動的、自願的,漂泊是他多姿多彩的生命的一部分,漂泊成就瞭他大氣磅礴變幻莫測的瑰麗詩篇,因此,他的行吟沒有愁苦之音。我們可以想象李白式的風流一定是隨意瀟灑的,我們可以想象李白邂逅的女子一定是氣度豁朗的,沒有肝腸寸斷的傷痛,沒有鏤骨銘心的悲苦——“仰天大笑齣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正如秦少遊在《鵲橋仙》中所說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正如現代前衛男女的情愛錶白:“隻求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不要說不可能,不要問為什麼,因為那是李白,因為那是盛唐,盛唐李白給我們展現的是青春的放縱與明媚。
青春短暫,歡樂與美麗稍縱即逝,無情歲月給曾經意氣風發的大唐帝國鍍上瞭一層落日的憔悴——“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是的,大唐的國運已是暮色四閤,晚唐詩人李商隱發齣的這一聲沉重嘆息在韆年的時空中悠悠迴響,至今仍強烈地震撼著我們的心靈。與李商隱同時的溫庭筠當然也感受到這種夕陽黃昏的冷清與寂寞,即便在他那些以描寫美人醇酒為主要內容的《菩薩蠻》中,這種感受也是存在的,隻不過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罷瞭;那些金碧燦爛的鋪陳,那些富麗精工的刻繪,那些色彩斑斕的描畫,全都浸融在一種無可奈何的末世的苟且與傷感之中。既然沒有辦法可以改變世界,既然沒有辦法可以改變命運,那麼,乾脆就放棄吧,乾脆就及時行樂吧。於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風流公子溫庭筠登上瞭長安平康裏的“玉樓”,開始瞭他縱情聲色放浪形骸的狎妓生涯。溫庭筠的狎妓具有典型的晚唐特色:狎妓已經不是文人偶爾為之的風流之舉,而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娼傢妓院已經不是文人間或齣入的風月場所,而是他們終日眠宿喝酒打牌過日子的“傢”;妓女也已經不單純是齣賣色相提供性服務的“工具”,而有可能是生活的伴侶、感情的寄托與描寫的對象。與李商隱甚至杜牧相比,溫庭筠跟妓女的關係要更密切。李杜二人好歹是“朝廷命官”,雖然以風流自命,但也不得不有所顧忌;不似溫庭筠屢試不第,落魄江湖,破罐破摔。溫庭筠的詞作,寫的大多是女人,而這些女人又大概都是些妓女。“鬢雲欲度香腮雪”,美艷之極,但這隻能是娼妓之美;“水晶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華美之極,但這隻能是娼傢之美;“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淒美之極,但這隻能是與妓傷彆時的意境之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杜牧棄世時唐朝尚有五十多年天下,但是他的這兩句著名的詩句卻分明帶有濃重的國破傢亡的不祥之音。商女者,妓女也;《玉樹後庭花》為南朝陳後主所製,亡國之音也。妓女似乎總與氣息奄奄的末世結下不解之緣。溫庭筠生當末世,末世的歌吟自然不會再有青春的歡樂與美麗。盡管他也能把妓女寫得很美,但這種美是蒼涼的、淒婉的,與活潑明媚的青春生命無關。溫庭筠的詞,溫庭筠的《菩薩蠻》,為我們展現的就是這種末世的淒美!
末世的挽歌唱得再美再好也喚不起生命的激情,落日的餘暉轉眼間變為一片昏暗,在曆史的黑暗隧道中,一切尋找光明的努力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苟且偷安或許是亂世中剋服恐懼的安魂麯?是的,在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麵前,除瞭苟且偷安你還能做點什麼呢!五代有太多苟且偷安的故事,其中最典型的故事是由南唐後主李煜寫就的。像李煜那樣的偏安一隅的小皇帝其實活得很纍。在北方,強大的宋朝虎視眈眈,就像一把日夜懸於頭頂的利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在亂世中越發顯示齣其存在的閤理性。可憐的李後主,你睡在如虎似狼的宋太祖身旁,除瞭跟心愛的大周後小周後姐妹倆玩一把,填兩首《菩薩蠻》、《玉樓春》一類的艷詞之外,又還能怎麼樣呢?“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縴玉。眼色暗相鈎,鞦波橫欲流”——李煜的《菩薩蠻》忠實地記錄瞭他本人沉溺聲色耽於逸樂的生活,透過那些活色生香的描寫與細節,我們可以感受到生活在一種戰戰兢兢的等待中的深深的無奈與悲哀。那頭“來自北方的狼”是天纔藝術傢、享樂主義者與窩囊帝王李煜一生的夢魘。倒黴的李煜當然知道等待著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他所能夠做的隻是盡力延緩它的到來。他對宋朝麯意逢迎,逮著個什麼機會就拼命上貢珍玩寶物;宋太祖滅南漢後,李煜更是惶恐不安,他上錶太祖,主動要求改國號唐為江南國,改自己的稱謂唐國主為江南國主……然而這一切自我貶損刻意討好的做法都沒能打動鐵石心腸的宋太祖,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人間正道,你不統人傢,人傢就來統你,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可笑者如江南文士徐鉉輩,妄圖用一點虛名與三寸不爛之舌來遊說宋太祖,然而所有自以為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住趙匡胤的一句話:“天下一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於是,天下被強悍者用金戈鐵馬重新整閤成“一傢”,《玉樹後庭花》終究要結束它無休止的吟唱,李後主隻好帶著他的小周後與《菩薩蠻》,悲悲切切地來到徵服者的“臥榻之側”,開始瞭他“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臉”的“違命侯”的生活。從此,他以血淚凝成的歌吟發齣瞭深沉而痛切的肺腑之音,為輕艷柔靡的五代詞注入瞭沉重的國破傢亡之痛,開拓瞭詞的新境界。
《菩薩蠻》注定要成為一種象徵——五代詞的象徵,五代女子的象徵,五代風流歲月的象徵。
《菩薩蠻》所營造的色彩與形象,構成瞭一種美艷而淒婉的意象,這種意象屬於末世,屬於晚唐五代。
風流五代早已成為曆史,而因瞭這曆史衍生的意象,卻成為人們感受曆史的一道永不磨滅的風景。
美有時可能很縴弱,有時可能很強大。
開篇:風流的歲月
——公元十世紀前後中國文人的生存狀態
晚唐五代無疑是一個血腥的年代,將亂世的血雨腥風轉化為風流綺靡的是徜徉於“花間”流連於“尊前”的中國文人。
大唐帝國的氣數差不多是在落第文人的手中摺騰完的。公元八八一年,落第後曾經怨氣“衝天”地寫下“待到鞦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不第後賦菊》)這樣一首“反詩”的衝天大將軍黃巢帶兵攻入長安,把曾經産生過唐太宗武則天李太白杜子美的光焰萬丈不可一世的唐王朝衝瞭個稀巴爛,雖然距公元九○七年硃溫滅唐還有二十七年的光景,可明眼人都清楚,大唐帝國在那個時候就畫上瞭句號。
另一個落第文人用香艷綺靡的形式與格調取代瞭大氣磅礴氣象萬韆的唐詩的輝煌。溫庭筠是詞史上的當仁不讓的第一位大傢。在溫氏之前也不乏人作詞,如李白、劉禹锡、白居易等,但大多隻是偶爾為之,惟有溫氏全力經營,使之蔚為大觀,成為真正具有獨立美學價值的文學新樣式。
麵目醜陋的溫庭筠偏偏是個喜歡在風月場中廝混的風流纔子,他的生存方式與晚唐風雨飄搖的景況形成瞭令人觸目驚心的反差。也許是政治的黑暗與社會的頹敗更容易使人産生及時行樂的作為,屢試不第的溫庭筠終日與美人醇酒為伴,在風光旖旎的溫柔鄉中撫平功業未建壯誌難酬的創痛,銷蝕放浪形骸的肉體與靈魂。他喜歡美麗的女人,他筆下的女子是何等的明艷照人,令人心旌搖蕩:“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菩薩蠻》)這首列於《花間集》捲首的溫氏代錶作所描寫的就是一種“溫庭筠式的美麗”。這是一種穠艷的美、妝飾的美,一種雍容華貴流光溢彩的美,雖然略顯繁復,然並不使人覺得膩味與俗氣;也許有人不喜歡,但卻自有其美學上的存在價值,能把一種美麗寫到如此境界,不能不說是一種大本事。
叉八次手就能吟成八韻的纔華橫溢的溫八叉居然是個科場考試的失敗者,當然也是個仕途上的失敗者,然而他卻是個歡場上的得意者!深情綿邈的溫飛卿將他的絕世纔華和至情至性完全傾注在他所熟悉所愛憐的眾多女子身上:“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韆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夢江南》)“獨倚望江樓”的“青樓女”是溫氏作品中永恒的主人公,溫庭筠用綺麗繁密的筆調描寫她們,描寫她們的容貌、她們的體態、她們的心理、她們的服飾、她們所居處的環境。她們的形象斑斕而又鮮艷,閃動著金玉與錦綉般的光華。她們是一群憧憬愛情而又被愛情摺磨的人,相思斷腸念遠盼歸是她們日復一日的功課,她們被珠翠釵鈿胭脂粉黛深深庭院重重簾帷層層包裹,為春花鞦月傷心,為鶯啼燕語落淚。
流連歡場沉湎酒色的溫庭筠簡直就是晚唐五代文人風流放蕩形象的一個縮影。溫氏之前的杜牧自然是風流狂放得可以:“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縴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縱酒狎妓是風流杜郎重要的生活內容,自然也是晚唐五代文人重要的生活內容。溫氏之後的韓偓也不遑多讓。韓氏之詩極寫艷情,人稱“香奩體”:“鬢垂香頸雲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席上有贈》);“撲粉更添香體滑,解衣唯見下裳紅”(《晝寢》);“春樓處子傾城,金陵狎客多情;朝雲暮雨會閤,羅襪綉被逢迎”(《六言三首》之一)。這等香艷膩滑的詩,與《花間集》中的艷詞相比,可說是如齣一轍,毫不遜“色”。晚唐五代文人似乎就是這樣一群終日混跡於秦樓楚館的風流快活的“狎客”。當然,唐代乃是一個豪邁開放的朝代,男女關係較為隨意放縱,青樓狎妓實在是當時文人騷客的普遍現象,而且往往被視為一種風流雅事;狎妓冶遊的內容在唐人的詩歌中所在多有、屢見不鮮,大詩人元稹、白居易等,也曾與當時的名妓薛濤過從甚密,時有詩歌唱和,可見其時世風如此。但是,晚唐五代的放蕩應該說已到瞭病態的地步,這當然是病態的社會在文人身上的一種病態的摺射。晚唐五代詩人喜歡在他們的作品中喋喋不休不厭其煩地描述香艷綺靡的情事,作品數量之多,刻繪之具體形象細膩露骨,都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把這種肆無忌憚的放蕩置於晚唐五代戰亂頻仍兵連禍結白骨成丘血流成河的大背景下審視,則更能凸現齣彌漫充溢於其時的中國文人畸形的生存狀態與社會文化心態。
五代短暫,五個朝代的輪替隻不過纔用瞭五十餘年的光景,國祚長者十餘年,短者僅四年;而南方各國一般都有三幾十年的壽命,國祚長者如吳越竟享國七十二年,因此,五代十國時期總的形勢是:北方動蕩,南方相對平靜。於是,中國文人都跑到南方享福來瞭!南唐有馮延巳與中主後主等等,西蜀有韋莊、薛昭蘊、牛嶠、張泌、牛希濟、鹿虔扆、歐陽炯等“花間派”諸人,這些都是中國文學史上響當當的名字;而整個北方卻似乎隻有一個名叫和凝的傢夥在苦苦撐持著,勉強掙迴些許麵子。
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公元九○七年後的中國,北方是赳赳武夫在廝打、在角逐,殺人如麻,屍橫遍野;南方是風流文人在快活、在享受,夜夜笙歌,朝朝管弦,倚紅偎翠,憐香惜玉。
這是中國曆史最黑暗的年代。
這是中國武人最跋扈的年代。
這是中國文人最放縱的年代。
中國文人在這一年代集體失去瞭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感。
在北方,中國文人少氣節,重實利,明哲保身,寡廉鮮恥。有長樂老馮道者,一生事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五朝十一主,皆居宰相、太師、中書令等高位,非但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自稱“長樂老”,並作《長樂老自序》,贊自己“孝於傢,忠於國”雲雲,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事!這樣的“長樂老”、“不倒翁”,從某一角度看倒有點像現代西方的職業政客,或曰“公務員”,不管“主子”如何變換,他自“巋然不動”。當然這是一個並不恰當的比方,五代並不具備産生現代公務員的條件,馮道之流也不可能具備現代公務員的意識,他們的目的隻是保住自己的特權與利益,使自己“長樂”,什麼國傢、民族、百姓,統統到一邊去。這類人物在五代並不鮮見,如上麵提到的和凝,也是曆仕梁、唐、晉、漢、周五代,也當到瞭宰相那樣的大官。能同時侍候不同朝代不同姓氏不同年齡不同性情不同愛好不同品味的不同“主子”,這其實是一門極為高超的“行為藝術”,需要極為高明的“平衡”與“厚黑”的功夫。隻是這類“長樂老”並不能使主子們“長樂”,更不能使老百姓“長樂”,五代在短短的五十多年間更換瞭五個朝代,老百姓更在頻繁的政權更迭中飽嘗兵燹之苦,不能說與五代文人的這種“長樂”意識毫無關係。
“‘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南唐君臣的一問一答頗有象徵意味。
就在中國北方走馬燈似的改朝換代之際,中國文人在南方繼續演繹著一幕幕風花雪月的故事。
被王國維稱為“主觀之詩人”的李後主當然是那個時代最傑齣的文人,但他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人,他的帝王身份使他種種香艷綺靡的作為有瞭荒謬的“閤理性”——又有哪一個帝王不是泡在美人堆裏過日子的呢?因此,李後主的風流不具典型意義。但是,李煜的艷詞卻極具時代特色:“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嚮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嚮偎人顫。奴為齣來難,教郎恣意憐。”(《菩薩蠻》)據說,這裏敘述的是李煜與小姨子小周後私通的戀情,詞寫得妙極瞭,藝術水平是一流的,女主人公的動作舉止與心理活動被刻畫得絲絲入扣、鮮活靈動。但是,誰又能說得清詞中的“小周後”與一般的妓女有什麼分彆呢?再看下麵這首:“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嚮人微露丁香顆。一麯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鏇被香醪涴。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嚮檀郎唾。”(《一斛珠》)這哪裏像帝王的口吻,簡直就是“無行文人”的狎妓之作,作品的內容、格調與其時風流綺靡的世風是完全吻閤的。
偏安一隅的南唐君臣是一幫十足的享樂主義者,波濤洶湧的長江護衛著他們的徵歌逐舞、醉死夢生。感謝顧閎中,他的《韓熙載夜宴圖》給我們留下瞭一份當時中國文人生存狀態的真實的自供狀。《韓熙載夜宴圖》以直觀的形式有力地佐證瞭五代文人一切聲色犬馬的描述。“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多美的句子!寫下這一韆古名句的南唐宰相馮延巳當然沒有想到,來自北方的強勁的風,不幾年後就要將南唐小朝廷這“一池春水”吹起掀天巨浪。江南的風太微弱、太綿軟、太溫柔、太輕盈,隻能吹拂美人的羅裙與思婦心中的漣漪,吹不動黃河的浪花、中原的塵土。據載,吟齣“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樣絕妙好詞的南唐中主李璟也曾有過進取中原、一統天下之誌嚮,這大概隻是這位風流小皇帝的一廂情願罷瞭,橫掃六閤叱吒風雲的雄主胸中藏有百萬甲兵,豈能容得下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兒女柔情。正如宋徽宗趙佶那廝,畫一手工筆花鳥,寫一手“瘦金”書法,不可謂不聰明,不可謂少纔智,然終究是個亡國之君的料,與南唐二主都是一路貨色。可見治國平天下與風花雪月兒女情長湊不到一塊兒。毛澤東壯詞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其實,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需要文采。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閤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菩薩蠻》)
——這就是令人心醉的江南,這就是令人銷魂的江南,江南有碧綠的春水,江南有絕色的佳人……
顛沛流離的北方纔子韋莊蹣跚而來,喘一口大氣,擦一把熱汗,抬頭望一眼明淨的天空,登上“綠窗人似花”的“紅樓”……若乾年後,他寫下瞭五首優美的《菩薩蠻》。
江南的明麗並沒有使韋莊的腳步永久留駐,他步履匆匆地繼續前行,嚮西,嚮西,翻越“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來到富饒而遠離戰亂的成都平原。
韋莊的入蜀迅速提升瞭西蜀的文化品位和文學地位,改變瞭中國文壇的總體格局——偏遠的西蜀居然成為當時文學創作的中心。
中原的戰亂並沒有擾亂蜀國老宰相尋訪“謝娘”的好興緻,西蜀的美女並不比江南佳麗有所遜色:“硃唇未動,先覺口脂香。緩揭綉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檀郎。”(《江城子》)這是典型的五代詞的用語特色,這是典型的五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不會改變,該風流的還是風流,該快活的還是快活——這就是五代,這就是五代文人。韋莊用他的直白與清新展現著那個時代中國文人不加掩飾的真率與醜陋。
韋莊不但是西蜀文學的開拓者,也是前蜀小朝廷典章製度的創立者。他幫助私鹽販子齣身的王建創立瞭蜀國,可是他的功勛與貢獻並沒能保住他所寵愛的女人。蜀主王建強奪所愛,藉口“教內人為詞”,把他“資質艷麗,兼善詞翰”的愛姬給搶走瞭:“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乾,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浣溪沙》)我們不能不為一位老人的執著與真摯而感動——韋莊入蜀定居時已經六十六歲。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仍有此等少男少女的情懷與舉止,這實在令人感慨。由此亦可見五代的風流是時代性的。發生在韋莊身上的故事,在那個瘋狂而又放蕩的時代裏,很典型,也很平常。
西蜀的相對寜靜吸引著急於躲避戰亂的中原文人。就在韋莊入蜀的同時,牛嶠與毛文锡等五代重要的詞人也先後來到瞭成都。
西蜀的寜靜和富足為五代詞的充分發展提供瞭物質基礎。以西蜀詞人為主的花間派的形成是詞史上劃時代的事件,不僅標誌著西蜀已經成為五代詞創作的中心,而且還標誌著詞作為一個文學新形式真正走上瞭文學舞颱。
唐朝宰相牛僧孺的後人牛嶠帶著濃重的女人香嚮我們走來,他的詞作彌漫著“花間鼻祖”溫庭筠的繁密與穠麗:“額黃侵膩發,臂釧透紅紗。”(《女冠子》)“挑錦字,記情事,惟願兩心相似。收淚語,背燈眠,玉釵橫枕邊。”(《更漏子》)有的作品徑寫男女間的情事,相當大膽露骨:“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菩薩蠻》)一夜歡情,幾多纏綿繾綣,盡在其中,而“粉融”句簡直就是“床上鏡頭”瞭;結句尤為乾脆決絕,錶現齣一種情愛的“瘋狂”。如此生動逼真的刻繪,非親身經曆者不能為之。牛嶠的艷情與晚唐五代“風流大閤唱”的主鏇律是閤拍的。
牛嶠的侄兒牛希濟心中的至愛是那一襲閃耀著青春光澤的“綠羅裙”:“語已多,情未瞭,迴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生查子》)這是一個發生在春天的哀婉纏綿的故事。朦朧月色下的依依惜彆,一步三迴頭的反復叮嚀,歸結為極具美學意味的結尾兩句:天涯何處無芳草?看到瞭芳草就會想起那穿著綠色羅裙的戀人;想起身穿綠羅裙的戀人,就會覺得天涯處處綠草惹人憐愛——聯想與移情的運用,給人的想象力騰齣瞭廣闊的空間。牛希濟的愛情故事給穠艷的花間滲進瞭些許清新的氣息。
公平地說,花間詞並不像一些人所認為的通篇都是濃得化不開的綺靡之作,像牛希濟那樣的清新自然的愛情故事也占有不少比例,此外還有村野渡頭風光、古祠神廟遺跡以及懷古傷亡情緒的展示,甚至我們還可以傾聽得到應該是整個五代的“主鏇律”但卻被五代詞刻意消弭瞭的金鼓殺伐之聲:“鞦風緊,平磧雁行低,陣雲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徵鼙。 青塚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馬血沾蹄……”(毛文锡《甘州遍》)那是《花間集》中絕無僅有的聲音!但是,我們不能否認,《花間集》的整個基調是香艷的、柔靡的,充滿瞭男歡女愛的甜膩與曖昧,少數作品的“異端”並不能改變其“鏤玉雕瓊”、“裁花剪葉”(歐陽炯《花間集敘》)之總體傾嚮。這其實是整個時代的總體傾嚮,是那個風流歲月知識分子的一種價值取嚮。不管是在南唐,還是在西蜀,或者是在北方,知識分子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都是一樣的,他們筆下所描摹的生活與所抒發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因此,我們很難分得清馮延巳、和凝或歐陽炯等等之間的差彆,這也就是五代詞作常有作者歸屬張冠李戴的根本原因。
“肌骨細勻紅玉軟,臉波微送春心。嬌羞不肯入鸞衾,蘭膏光裏兩情深。”(《臨江仙》)這是北方的和凝嚮我們展示的艷情,所透露齣來的香艷綺靡絲毫也不比南方詞人遜色。不由得令人生齣無限感慨:在公元十世紀前後,中國南北文人的生存方式與審美趣味竟然達到瞭如此驚人的一緻!這位在梁、唐、晉、漢、周五朝都能玩得轉的“不倒翁”宰相看來也是個在風月場中玩得轉的主兒,眠花宿柳、倚紅偎翠的生涯在他的艷詞中處處留下痕跡。他筆下的女子“正是破爪年幾,含情慣得人饒” (《何滿子》),“臉蓮紅,眉柳綠,胸雪宜新浴”(《麥秀兩歧》),顯示齣最為純正的花間本色。和氏以擅作短歌艷麯而“名震中外”,契丹人稱其為“麯子相公”。當瞭大官後,或覺有失體麵,或恐有損聲譽,於是“悔其少作”,竟將其大多焚毀,現存世僅二十多首。和凝的現象可能在花間詞人中普遍存在,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這些五色斑斕的詞作可能隻是巨大冰山的一角,絕大部分艷詞已經淹沒在曆史的冰海中。五代文人雖然行為放蕩,但也懂得愛惜羽毛,沉溺色情展示肉欲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放蕩不羈風流任性的薛昭蘊手舞朝笏、口中念念有詞地走進我們的視野,他吟唱的是《浣溪沙》。薛氏對《浣溪沙》有特殊的偏愛,現存的十九首詞作當中,《浣溪沙》就占瞭八首。“紅蓼渡頭鞦正雨,印沙鷗跡自成行。整鬟飄袖野風香。”薛氏的這首《浣溪沙》基本上可以概括其作品的主要風格:既有花間特有的女人香又不失清新之氣息。花間詞人大多輕薄縴巧,薛昭蘊卻是其中留下曆史深沉思考的少數人之一。當然這種思考也是包容在香艷的形式中,帶著濃重的花間痕跡:“傾國傾城恨有馀,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 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浣溪沙》)曆史的沉重感與蒼桑感給輕薄嫵媚的花間注入瞭些許彌足珍貴的分量。
然而風流的五代仍然是由男歡女愛唱主鏇律。“太狂生”的張泌帶著魯迅先生“唐朝的釘梢”的戲謔嚮我們展示瞭一個五代式的情愛故事:“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綉簾輕。漫迴嬌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浣溪沙》)一見鍾情式的追歡,打情罵俏式的嬌嗔,當然也不乏青春的張狂與嫵媚,充滿瞭五代式的隨意與曖昧。而寫下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訴衷情》)的顧敻更將五代的情愛寫得透骨入心,明人王士禎稱此三句“自是透骨情語”,極是。顧氏憑此詞即可在五代詞中占一席位,因為他從“心”的角度挖掘男女之間刻骨銘心的情愛,與花間常見的外在形態的刻繪迥然有彆。
曾為《花間集》作序的歐陽炯與鹿虔扆、閻選、毛文锡、韓悰等五人俱以小詞為後蜀主孟昶所賞識,時人號為“五鬼”。五代十國時被稱為“五鬼”者並不罕見,南唐宰相馮延巳與馮延魯、魏岑、陳覺、查文徽等五人,也有“五鬼”之稱。被稱作“鬼”者大抵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如歐陽炯輩,與連便壺都用七種寶石鑲嵌的風流昏聵的主兒孟昶大概也是一丘之貉,他們用以取悅於孟昶的“小詞”,境界自然也高不到哪裏去。歐陽炯走的是溫庭筠的路子,但他又遠沒有溫庭筠的纔華與大氣,因此,他的艷詞就像打扮得珠光寶氣的村婦,艷麗的外錶之下時時透露齣粗鄙與逼仄,如“麯罷問郎名個甚,想夫憐”;“雖似安仁擲果,未聞韓壽分香”(《春光好》)。然而歐陽炯的確是以寫艷情著稱,我們不能想象後蜀君臣們體味欣賞這類艷詞時的種種醜陋的心態與神情:“畫屏綉閣三鞦雨,香唇膩臉偎人語。語罷欲天明,嬌多夢不成。”(《菩薩蠻》)歐陽炯的有些詞號稱“極艷”,如下麵的這首《浣溪沙》:“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縴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寫瞭男女之間的“床上動作”,寫瞭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的“激情場麵”,形象而具體,露骨而直白,比之於牛嶠的“粉融香汗流山枕”又進瞭一步,說它“極艷”,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這類“極艷”的描寫隻能直接訴諸於人的感官,在藝術上毫無美感與價值可言,後蜀的君臣們迷戀這類粗鄙淺陋的東西,心態上的畸型與齷齪就不用說瞭,於中透露齣的更是一種彌漫於整個小朝廷的氣數已盡的墮落與無奈。“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嚮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五鬼”之一的鹿虔扆的這一首《臨江仙》深沉而淒切,是對後蜀小朝廷吟唱的一麯無盡的挽歌。鹿氏的“玩深沉”可惜隻是“馬後炮”,後蜀的滅亡當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像後蜀這樣腐朽的政權不亡是沒有道理的。
五代多亡國之君,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五代也多詩人帝王,這卻是個頗為耐人尋味的問題——詩人帝王與亡國之君難道真的結下不解之緣?南唐後主李煜是個最為悲慘的亡國之君,卻也是個極具藝術天分的大詩人。王國維曰:“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李煜以他字字血淚的生命之作開拓瞭詞的境界,提升瞭詞的品格,花間諸人不能與之同日而語!前人吊李後主雲:“作個纔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其實,他的“薄命”既有個人的因素,更有時代的原因。前蜀的亡國之君王衍當然是個荒淫無度的酒色之徒,但同時也不能否認他是一個頗具纔情的詩人,他所作的《宮詞》曰:“月華如水浸宮殿,有酒不醉真癡人。”這位自以為不是“癡人”的酒徒嘗自創《醉妝詞》:“者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時代風氣與個人取嚮的極端墮落在王衍筆下得到形象的體現。而後蜀孟昶的亡國故事實與李、王二人相差無幾,惟其詩人的身份一直被曆史的塵埃所湮沒,其實,他僅憑下麵這一首作品就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中占一席位瞭:“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間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庭戶悄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迴,不道流年暗中換。”這實在是太美瞭!尤其是頭兩句,寫花蕊夫人超塵絕俗之美,寫摩訶水殿清涼幽雅之勝,簡直就是神來之筆,一韆多年來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聯想與神往。據宋代大文豪蘇東坡的《洞仙歌序》,他在七歲時曾遇一九十多歲的眉山老尼,老尼自言年輕時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有一天非常炎熱,蜀主與花蕊夫人納涼於摩訶池上,蜀主作一詞,老尼將其記下瞭。四十年後,老尼早已逝去,世上已無人知道此詞,蘇迴想起來,也僅記得此詞的首兩句,乃據此寫成瞭一首《洞仙歌》。可見這故事這詩句在蘇東坡幼小的心靈裏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然而這美麗的愛情故事與美麗的愛情詩句不正也道齣瞭五代的亡國之君之所以亡國的因由嗎?
美麗的花蕊夫人在亡國之後曾有詩雲:“君王城上竪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詩中透露齣對後蜀將士不戰而降的怨氣。可是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夫人不知想過沒有,與她在摩訶水殿風流快活的孟昶又何嘗是男兒?在風流的後蜀,在風流的五代,又有幾個真正的男兒?!在五十餘年的漫長歲月中,隻有殺人如麻的屠夫、荒淫無恥的君臣和沉湎酒色及時行樂的文人,又到哪裏去找熱血男兒?!
我終於知道宋代理學興盛的原因瞭!
“存天理,滅人欲”的宋代難道不是對寡廉鮮恥人欲橫流的五代的一種“反動”麼?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宋代難道不是對淫佚放蕩娼風熾盛的五代的一種矯枉過正麼?
當然,這也隻是宋代的一麵。宋代也仍然是風流綺靡的。
文天祥《正氣歌》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公元十世紀前後,在中國,所缺的就是這樣的浩然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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