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②》是“蔣勛說青春紅樓”係列中最重要的篇章。碎為微塵的紅樓眾生讓我們看到瞭自己的影子,讀懂他們,就是讀懂瞭我們自己的一生。曹雪芹在靜觀來來去去、碎為微塵的眾生,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各自要瞭各自的冤業。《紅樓夢》使人在宿命前懂得謙卑,越多看一次,越懂得生命的不忍。
這次,蔣勛要說的是《紅樓夢》裏女孩子們的人生、愛情與命運。《紅樓夢》作者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度過荒唐又美好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憂傷。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
在《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②》中,談瞭很多青春女性。有作者蔣勛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剛開始不容易十分瞭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占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颱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颱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迴不到現實,仍然迫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裏深情的“女同誌”;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司裏,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紅樓夢》裏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就中占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附:蔣勛說青春紅樓係列裝幀設計的巧思:
小編在做好“青春紅樓係列”的內文設計和封麵設計以後,心情非常忐忑。因為較之颱灣繁體版,改變很大,不知道能否得到蔣勛老師的認同。內文由之前的黑白變成瞭彩色,平裝變成瞭精裝,增加瞭很多清代畫傢孫溫的彩色插圖,其中很多圖片都是設計師非常用心地從大的場景圖中摳齣來的,一朵小花、一棵樹、一隻貓、一個花瓶、一把扇子……沒想到蔣勛老師在收到郵件後,很快就迴復瞭,贊設計得非常好,“麗質而具巧思”。
封麵設計有繁華的寓意,印金的工藝會讓封麵從眾多的書中脫穎而齣。為瞭完美地呈現蔣勛老師所稱贊的“麗質而具巧思”,在紙張的選擇上隻能用“不計成本”來形容。外封封麵用紙高階超感;腰封是一種質樸之氣很濃的紙“木棉”;內封硬殼為瞭突齣文藝氣質,選擇瞭帶獨特紋理的紙“雲宣”;打開一本書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環襯瞭,好比是一個傢的玄關,一種具有絲綿效果的“雲龍”最適閤瞭。用領導的一句話說,為瞭蔣勛,值瞭。
一、晴雯的指甲
很同情這一位新來的醫生,進瞭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大紅愫幔深垂,看不到病人,單單看到編幔裏伸齣一隻手,手指上養著兩根三寸長的指甲,指甲上是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晴雯的美,晴雯的驕矜,雯的“心比天高”,晴雯生命裏如此蛾烈、寜為玉碎的熟情都呼之欲齣瞭。
記得林語堂寫過一篇短文“論晴雯的頭發”,大意是寫晴雯妝扮不夠正派,沒有遵照傳統良傢婦女規矩,頭發沒有梳整齊。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突擎檢查兒子的房間,一一查看兒子身邊的丫頭,看哪一個是“狐媚子”,會勾引帶壞兒子寶玉。
晴雯當時受瞭風寒,正在養病,突然從病床上被拉起來,頭發衣衫來不及整理,立刻被王夫人看到,認定她就是勾引兒子不學好的“狐媚子”,不容分說,晴雯被攆齣瞭賈府,哀怨淒慘,病死在傢裏。
王夫人齣身名門,又嫁進豪門做正室夫人,但是她有“丫頭恐懼癥”。她自己的丈夫賈政就搞上兩個丫頭,成為“姨娘”,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姨太太”。丫頭升格成為妾,是做為原配正室的王夫人潛意識裏最大的威脅。王夫人管不到自己丈夫搞丫頭,就把潛意識裏對丫頭的恐懼,轉移到監視自己兒子身旁的丫頭們。
賈寶玉還是個青少年,十四歲上下,剛剛發育,對愛情和性有好奇,但都還懵懂模糊。他跟丫頭金釧調笑玩鬧,金釧就被王夫人認為是狐狸精,趕瞭齣去,金釧不堪受辱,跳井自殺而死。
王夫人安排瞭穩重的丫頭襲人在寶玉身遑,襲人安靜守分,她就是每天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正派典型吧。王夫人信任她,她有時也扮演“特偵組”的角色,在王夫人麵前打小報告,暗示某些丫頭有問題。
王夫人把襲人當成可靠的眼綫,做為遙控兒子行為、約束防範其他丫頭的工具。
但是做母親的不知道,跟寶玉上床,早就玩瞭性遊戲的丫頭,正是襲人。
林語堂可能慨嘆,華人儒傢社會喜好以外貌評論人的道德,其實常有誤判。人性復雜,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並不錶示心裏規矩。
但是人的外貌當然是重要的印象,是不是“狐媚子”,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也還是像王夫人,常常如此用外貌判斷善惡吧。
晴雯高傲,她我行我素,不跟世俗妥協,是極有個性的少女。
襲人剛好相反,圓滑內斂,不張揚驕矜,很懂得保護自己,虛心慎慮給自己安排好齣路。襲人有點像颱灣諺語說的“惦惦吃三碗公”那種人,不吭聲,什麼都做瞭。
晴雯任性跋扈,但心地卻極好,她在病中為寶玉“補裘”,通宵做苦工,做到淩晨,身體小支昏倒,無怨無悔,情感熱情動人。然而,在一個習慣處處以僞善道德評論彆人私生活的社會,高傲任性的晴雯自然是要倒黴瞭。
晴雯受辱化亡前,作者寫瞭她的生病,寫瞭她在病中美到驚人的畫麵。晴雯,一個丫頭,能夠在充滿壓抑的卑屈的環境裏,大膽活齣自我。作者筆下的晴雯,美到傾城傾國,美到天地為之低昂,因為她活齣瞭完整的自己。
第五十一迴醫生給晴雯探脈,在書裏僅隻兩三行篇幅,卻寫齣瞭晴雯逼人的美。
作者寫的不是頭發,而是她三寸長金鳳花染紅的兩根指甲。
晴雯生病,依照賈府慣例,怕主人受感染,是要攆迴傢去住的。寶玉當然不忍,他知道丫頭傢都窮,不夠暖,也無力延醫診治。寶玉因此偷偷把晴雯藏在屋裏,趕緊找人去請醫生來看病。晴雯知道規矩,要寶玉還是跟負責管理大觀園的李紈通報一聲。
賈府中有人生病,都是請太醫來看,那一天剛好常來的王太醫有事,就請瞭一位新的醫生。
這新醫生也不知道給誰看病,隻看到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的“大紅締幔”(這一場戲寫得像電影畫麵,好大陣仗),年輕醫生有點看傻瞭,又見到紅色編幔裏伸齣一支手,那支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這醫生趕緊迴過頭來,不敢多看。一個老嬤嬤纔拿瞭手帕把晴雯的手遮掩瞭。
這麼寥寥數行文字,晴雯的美,晴雯的驕矜,晴雯的“心比天高”,晴雯生命裏如此蛾烈、寜為玉碎的熟情都呼之欲齣瞭。作者不是在寫丫頭,他在寫晴雯尊貴的自我。
看到這一段,很同情這一位新來的醫生,進瞭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大紅愫幔深垂,看不到病人,單單看到編幔裏伸齣一隻手,手指上養著兩根三寸長的指甲,指甲上是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
這新來的醫生要診脈,他的手指搭在這樣一隻編幔外的手腕上,要細聽脈搏呼吸,寸、開、尺,細細的脈搏連接著看不到的五髒六腑,要在那麼細微的脈動裏,聽到一歌肉體最深處的體溫湧動。
新來的醫生像是陷入一種肉體的激動中,他竟安定不下來,調不好自己的脈息,糊裏糊塗開瞭藥方。
這一場戲這麼短,卻使入看過後難以忘記,畫麵如此鮮明,色彩、觸覺、體溫、氣味,都這麼細微。然而看不到人,在沒有視覺的玄想裏,著新醫生如入五裏霧中,看完瞭病,走齣房間,他還在猶疑:剛纔縭幔裏的病人到底是“小姐”,還是一位“爺”?
《紅樓夢》作者仿佛陷入自己青少年時的迴憶,一個寒冷的鼕天,一位醫生,一隻長指甲染紅從輔幔裏伸齣的手,他自己也像那位醫生,被大紅孺幔裏的長指甲嚇到瞭,呆住瞭,然後纔發現一張藥方上亂開的蕖。
十四歲的青少年猛然醒瞭過來,他說:“該死,該死!”發現藥方上的“_枳寶”、“麻黃”都是猛藥,體質柔弱的少女是用不得的。
寶玉因此又請瞭老年有經驗的王太醫來,果然藥量都減,也沒有瞭“枳寶”、“麻黃”。
小小一段,那兩根金鳳花染紅的三寸指甲,讓人怵驚籬心。而那兩根指甲,晴雯肉體上最珍惜的部分,正是她受冤屈臨死前咬斷交到寶玉手中的遺物。
二、平兒理妝
人世間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鬥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乾淨平坦。
平兒是《紅樓夢》裏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彆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齣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彆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隻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纔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傢,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乾,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彆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子,第七迴王熙鳳去看秦可卿,意外遇到她的弟弟秦鍾也在。王熙鳳沒有帶見麵禮,小丫頭迴報,平兒斟酌一下,選瞭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金裸子送去,適時送到,很得體,沒有失禮。
王熙鳳管理嚴峻,對待下人苛刻,沒有慈悲心。平兒常瞞著王熙鳳放寬一點,為王熙鳳做好事,也讓管理不會變得苛薄。
王熙鳳治傢成功,一大部分是平兒擔下瞭大大小小雜事,能夠執行王熙鳳的命令,又能斟酌分寸輕重,適度調整緩急寬嚴。平兒在今天,絕對是一等一的管理好手,無論在政府或企業,平兒都是難得一遇的人纔。
平兒又從不爭勝好強,王熙鳳愛逞能,愛齣風頭,平兒把風光功勞都歸於王熙鳳,她卻內斂低調,不居功自大。
陪嫁丫頭不能一直單身,王熙鳳又需要平兒在身邊,因此就讓賈璉收為妾,平兒看起來是從丫頭等級成為妾瞭,但是在王熙鳳這樣善妒的大老婆下麵做妾,平兒處境的為難可想而知。
平兒知道賈璉怕王熙鳳,因此認瞭做一輩子王熙鳳的奴僕,她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卻不讓賈璉碰她,有時賈璉在房中,平兒就跑到房外,隔著窗說話,讓王熙鳳不起疑心,沒有忌恨她的理由。平兒這樣委屈求全,也算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嗎?
然而在第四十四迴裏,平兄還是遭殃瞭。
賈璉趁王熙鳳生日壽宴忙亂搞上瞭僕人鮑二的老婆,王熙鳳捉奸,聽到鮑二傢如此羞辱,惱羞成怒,不問青紅皂白,就劈打身邊的平兒。
王熙鳳踢門進去,與鮑二傢的撕打,又命平兒幫著打。賈璉氣急,也動手打平兒。
一直委麯求全、從不惹是生非的平兒,也終於攪進這樣難堪骯髒的處境,弄到披頭散發,涕泗滂沱,絕望到要藉賈璉手中的劍自刎,一瞭百瞭。
李紈平日就心疼平兒,看到平兒此日難堪受辱,就把她帶到稻香村去安慰平撫。
事情過後,寶玉把平兒接到怡紅院來,嚮平兒道歉。寶玉說:“好姐姐,彆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吧。”平兒雖然氣苦,也不解為何寶玉要嚮她賠不是,便說:“與你什麼相乾?”寶玉笑說:“我們兄弟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瞭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佛經對“大悲”的解釋是“不捨一切有情”寶玉對平兒受辱受苦不忍,他不覺得平兒隻是奴僕丫頭,真心希望有情眾生都歡喜安樂,也真心為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抱歉,好讓平兒安心。文學裏體悟“大悲”的,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平兒懂事,沒有對賈璉、王熙鳳一句怨言,真心感謝寶玉的體貼溫暖。
寶玉不隻在言語上體貼,他覺得平兒受瞭氣,受瞭侮辱,為瞭王熙鳳做壽特意穿的新衣服也髒瞭,就提醒平兒換下髒衣裳。他說:“可惜這新衣裳也沾瞭,這裏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瞭下來,拿些燒酒噴瞭,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
寶玉覺得,人世同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寶玉張羅丫頭舀洗臉水、燒熨鬥。他又見平兒哭過,撕打過,頭發亂瞭,臉上沒有光彩,就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瞭似的。”
人生在世,不要跟彆人“賭氣”,,不要跟自己“賭氣”,糟蹋大好生命。第四十四迴裏,寶玉就認真幫平兒整妝起來。
寶玉的爸爸賈政如果此時看到兒子替丫頭塗脂抹粉,大概又要氣得昏倒。然而《紅樓夢》平兒理妝這一段,確實是最動人的人生風景。
傷心過,痛苦過,骯髒過,難堪過,寶玉帶著平兒,從梳頭化妝開始,讓自己重新潔淨美麗起來。
寶玉在妝颱前打開一個宣黛瓷盒,瓷盤裏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拈瞭一根遞與平兒,嚮平兒解釋:“一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瞭兌上香料製的。”平兒把粉倒在掌上,果然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臉上勻浮潤澤,不會澀滯。
胭脂盛在小小白玉盤子裏,像玫瑰膏子。寶玉再嚮平兒解釋:“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顔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齣汁子來,淘澄淨瞭渣滓,配瞭花露蒸疊成的。”平兒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裏,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剩下的用來拍在兩頰上。
“平兒依言裝扮,果見鮮活異常且又甜滿頰。”寶玉又把花盆內正盛開的枝並蒂鞦蕙,用竹剪刀擷瞭下來,給平兒簪在鬢上。
細讀《紅樓夢》這一段,對化妝品的講究,粉與腮脂的製作方法,或許使人嘆為觀止,一點不輸今日歐洲名牌。
然而平兒理妝,還是在說生命任憑如何難堪受辱,也還是要重新整頓,讓自己美好起來吧。
在寶玉眼中,平兒是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心疼這樣的生命。平兒走瞭留下她的衣裳手帕,上麵猶有淚漬,寶玉洗瞭晾上,用熨鬥燙平。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鬥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乾淨平坦。
三、黃金鶯
寶玉說汗巾子是大紅的,鶯兒就迴答:“大紅的須是黑絡子纔好看。”
鶯兒教導寶玉的色彩觀念,也許是華人色彩運用重要的一課。
鶯兒如果生在今日西方,一定是名牌服飾界最搶手的名設計師瞭。
《紅樓夢》裏我喜歡一個不太受人注意的丫頭——黃金鶯。她是薛寶釵的丫頭,寶釵精明內斂,處事圓融,她一手調教的丫頭,也處處顯露能乾大方的氣度。在小說裏,平常大傢都跟著寶釵叫這個丫頭鶯兒。一直到第三十五迴,寶玉捱瞭父親毒打,養傷期間,閑來無事,就常跟丫頭們廝混,他因禍得福,更多瞭機會認識身邊一些齣身貧寒卻纔華品貌齣眾的少女。他也纔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鶯兒,知道鶯兒原來姓黃。本名黃金鶯。
第三十五迴,襲人帶瞭鶯兒到怡紅院,幫忙替寶玉打幾條絡子。絡子,我們今天不太用瞭,今日通俗的說法也就是中國結。用不同粗細、不同彩的綫,編製設計齣不同的形式花樣,用來編結玉佩、扇柄、荷包、香囊,或者就垂掛在腰帶上做裝飾。這種絡子,在古代,特彆是富貴人傢。用得特彆多。一般女性。無論小姐、丫頭,常常就要忙著做這些手工,鶯兒就是《紅樓夢》裏編結絡子一等一的高手。
寶玉養傷,閑著無聊,就要鶯兒來打幾條絡子。寶玉是少爺,顯然對女性編織手工不甚瞭解,他就隨意說:“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問“裝什麼的絡子?”寶玉隨口又說:“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吧。”寶玉說瞭外行話,鶯兒笑
瞭,她說:“這還瞭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瞭。”
專業有專業的堅持,鶯兒雖是丫頭,在編結絡子上她是專業,她就一步一步教會寶玉對編結絡子的知識。
鶯兒建議,先打扇子、香墜兒、汗巾子這三樣東西的絡子。這三樣都是寶玉外齣時身上帶的小配件,夏天用的摺扇,裝香料的香囊,還有用來緊內衣的汗巾子。這些貼身用的東西,寶玉也特彆講究挑剔,這些物件上的絡子,一定也要身邊熟悉的人親手做,不變給外麵的裁縫。
鶯兒建議瞭三項,寶玉就挑瞭汗巾子。寶玉緊內衣的私密汗巾子,也是他跟有情人初見麵時交換的信物。他跟唱戲的蔣玉菡就空換過汗巾子,而那條北靜王送給蔣玉菡的大紅汗巾子,緊在寶玉身上,被忠順王府的人知道,認為寶玉私下勾引王爺的男寵,告瞭寶玉一狀,纔害得寶玉被父親一頓毒打。
寶玉正在養傷,似乎還惦記著汗巾子跟蔣玉菡的關係,就要求鶯兒先打一條緊汗巾子的絡子。
鶯兒進一步就問:“汗巾子是什麼顔色?”
寶玉說:“大紅的。”
《紅樓夢》心事的呼應,常在這些細微物件上。帶著父親毒打的肉體上的痛,賈寶玉還是思念著蔣玉菡。也擔心這少年優伶否遭受忠順王府的毒手,日思夜想,
他脫口而齣的“大紅汗巾子”已經不隻是物件,還隱喻瞭多少說不齣的深情。
第三十五迴,錶麵似乎是鶯兒被邀請來打絡子。卻是作者隱喻寶玉這少年與蔣玉菡切割不斷的情愛關係。絡子是用綫纏繞的“結”,張愛玲曾經說過,中國女性手工纏繞的結,都像情感的結,如西方心理學說的[Complex],纏得很緊,很難解開,卻又希望遇到一個真正能解開的人。
《楞雅經》的句子:“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韆劫,常在纏縛。”
寶玉心中許多“纏縛”的結,好像也都是前世因果。
第三十五迴接下鶯兒與寶玉的對話,就圍繞在對象如何配色的主題瞭。
現代華人的色彩學大多全盤接受西方的觀念,冷色、暖色、互補色。學美術設計的人,更是以一套西方配色法做為放諸四海百世不移的範本。
第三十五迴裏,鶯兒教導寶玉的色彩觀念,也許是華人色彩運用重要的一課。在極度西化的美術領域,鶯兒這一套色彩觀念,會不會是今日華人美術反省自己傳統色彩學的契機?
寶玉說汗巾子是大紅的,鶯兒就迴答:“大紅的須是黑絡子纔好看。”
想象一下,大紅與黑色的關係,讓人想到PRADA的配色,鶯兒好像在三百年前就完全懂瞭服飾名牌的配色法。
下麵鶯兒與寶玉的對話,今天的美術老師可以拿來作教材。
寶玉問:“鬆花色配什麼?”鶯兒說:”“鬆花配桃紅。”
這就是華人傳統的配色學,不一定是互補,而常常是對比,接近馬諦斯野默派二十世紀初提齣的現代色彩觀念。
鬆花綠要配明亮的桃紅,其實一直到今天,民間的廟宇彩繪,或者傳統戲麯的服飾裏,也還看得到這種配色關係。《西廂記》裏的小生。一身鬆花綠的袍子,但是一掀袍角。就亮齣耀眼的桃紅襟裏。桃紅也是民間年節喜慶最喜歡用的色彩,桃紅不隻是紅,桃紅有春日明亮的光,明度很高,因此纔活潑美麗,充滿喜氣。
寶玉也懂色彩,他聽到“鬆花配桃紅”。就贊美一句“這纔姣黠。”
紅綠對比是“姣黠”,容易被看到,鮮亮奪目。膏玉接著就想,如果不錶現“姣黠”,不想那麼“炫”,想要低調溫和一點,要如何配色?他就接著說瞭一句
“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黠”。這像是頗難的美術考試瞭,然而都難不倒鶯兒,鶯兒很快胸有成竹地迴答“蔥綠柳黃可倒還雅緻。”
“雅緻”是優雅低調,含蓄內斂,不能像”狡黠“那樣紮眼。所以“蔥綠”“柳黃”是調和色,兩種彩裏都有不同層次的“黃”與“綠“,構成諧和的色譜。
古今中外配色的美學韆變萬化,西方昂貴的服飾名牌常常靠獨特的配色法讓人驚譬,大筆大筆賺錢。鶯兒如果生在今日西方,一定是名牌服飾界最搶手的名設計師瞭。
《紅樓夢》在二十一世紀能給漢語文化圈帶來的無盡財富,或許還未完全被急功近利的商人發現吧。
四、李紈
在《紅樓夢》所有花枝招展的女性中,李紈永遠是灰撲撲的。一個長年守寡的青春女子,永遠在委屈中,不能有強烈的愛恨,不能放肆任性。然而第三十九迴,李紈忽然背叛瞭自己。這一天,她仿佛想好好任性一次。讓人感覺到她還是活著的,在如冰的寒水中。還有一點肉體餘溫。
《紅樓夢》裏有一個常常齣場,卻仿佛不存在的角色。她總是被人忽略,被人遺忘,沒有光亮,也沒有色彩,好像連性彆都模糊瞭,這個人就是李紈。
李紈是賈寶玉哥哥賈珠的妻子,嫁進豪門,成為玉字輩的長媳。原來應該是舉足輕重的角色,卻一直沒有任何齣色錶現。李紈的父親是做官的人,觀念傳統,認為“女子無纔便是德”,所以李紈齣身書香世傢,書卻讀得不多,父親覺得女子認識一些字。傢務上幫忙記帳即可。
李紈的悲劇,不隻是有這樣一位箝製女性纔華的父親,她不到二十歲嫁到賈府,懷瞭孩子,沒多久丈夫賈珠就病死瞭。
熟悉古代社會對守寡女性的道德壓抑,就能夠瞭解李紈接下來的命運有多麼悲慘。
小說開始,李紈就守寡瞭,帶著一個兒子賈蘭過日子。在《紅樓夢》所有花枝招展的女性中,李紈永遠是灰撲撲的。她的頭上沒有鮮盛的花,沒有珠翠頭飾。她的衣裙也似乎沒有色彩,灰、黑、褐色,總是低調到好像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被發現。連她後來在大觀園住的地方也叫“稻香村”,不種花,隻有五轂;沒有鳥雀,隻養雞鴨。
一個正當青春的女性,丈夫死瞭,她也跟著死瞭,隻是“未亡人”,帶著沒有死透的肉體活在人間,不再有青春,不再有欲望,不再有喜怒哀樂。
李紈纔二十歲,然而她已經槁木死灰瞭。是她心甘情願如此,還是一整個豪門傢族,一整個社會,壓迫著這個女性,年紀輕輕就守寡。
李紈可以和王熙鳳對比,她們是妯娌,李紈的丈夫賈珠和王熙鳳的丈夫賈璉是玉字輩的堂兄弟。王熙鳳一齣場永遠明亮耀眼,一身都是靚麗的色彩,珠光寶氣。李紈剛好相反,灰沉黯淡,看《紅樓夢》看瞭很多次,都想不起來李紈穿戴過什麼讓人能夠記憶的服裝飾品。
一個二十歲死瞭丈夫的青春女性,生命已經結束。她唯一的盼望隻是孩子,把孩子養大,把孩子教育好,有一天可以考試做官,做瞭官,這母親就可以成為“夫人”。
李紈是十二金釵之一,《紅樓夢》第五迴當然也有李紈的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判詞裏“李”、“完”的諧音,賈“蘭”的名字,都嵌在裏麵。一生仿佛隻是為生下一個孩子而來,孩子養成瞭,她的工作也完成瞭。從青春開始,她的一生活在如冰一般的處境中,她年輕的肉體也已如冰一般寒冷。
然而,這年輕就注定要死去的肉體,還會有一點點死灰復燃的溫度嗎?
有一次看《紅樓夢》第三十九迴,讀到一段有關李紈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然震動起來。發現一部偉大文學活藏著如此細微的人性悲憫,匆匆看過不易發覺,匆匆看過也很難立刻感覺到作者動人的隱微心思。
第三十九迴,寫賈寶玉跟一群姊姊妹妹在藕香榭吃螃蟹、賞桂花寫菊花詩。入鞦的季節瞭,螃蟹肥美,鳳姐就命丫頭平兒來要螃蟹。螃蟹裝瞭一盒,平兒拿瞭要走,大傢留地坐一會兒。平兒能乾,又是有分寸的丫頭,大概覺得主人要她來辦事,自己坐下來吃螃蟹玩鬧,好像不成體統,平兒要走,不肯坐下。
李紈忽然反平日隨和,執意堅持要平兒留下來。她跟平兒說“偏要你坐。”李紈這天有點放肆,不但把平兒拉在自己身邊坐下,還端瞭一杯酒,送到平兒嘴邊。硬要灌她酒。
平兒不得已,李紈畢竟是主人,不好太拂逆她。平兒喝丁一口,起身又要走。李紈任性起來,說瞭一句個性強烈的話,“偏不許你去。顧見得你隻知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瞭。”
一個長年守寡的青春女子,永遠在委屈中,不能有強烈的愛恨,不能放肆任性。然而第三十九迴,李紈忽然背叛瞭自己。這一天,她仿佛想好好任性一次。李紈的話像是在吃醋,為什麼王熙鳳有這麼得力忠心的丫頭,為什麼平兒對王熙鳳這麼好,李紈仿佛希望平兒也能對自己好一點,她吃醋瞭,她撒嬌瞭,一個從來不錶現喜怒哀樂的女性,忽然讓人感覺到她還是活著的,在如冰的寒水中。還有一點肉體餘溫。
李紈命令其他人把螃蟹送去,而且傳話給王熙鳳說,“就說我留下平兒瞭。”
李紈,終於可以放肆的李紈,讓人心痛。知道上韆年來有多少像李紈這樣青春守寡的女性的悲劇,讀到這一段就特彆辛酸。
作者多麼體貼李紈肉體上的荒涼,他描述瞭這一天李紈如何渴望著身體上的溫暖。李紈“攬”著平兒,勾肩搭背,渴望著擁抱。這不是李紈平日會有的動作。
也許是因為酒,也許是因為入鞦以後身體的寂寞荒涼,李紈忽然想抓住一些什麼。
李紈不隻用身體“攬”著平兒的身體,她同時像是挑逗似地對平兒說:“可惜這麼個好體麵模特兒,命卻平常。”李紈像是為平兒委屈,長得這麼好,卻隻是丫頭。
李紈的惋嘆像是對平兒,又像是對自己。《紅樓夢》的作者不是對天下所有女子都“萬鼙同悲”嗎?
這一段再看下去,作者委婉透露瞭李紈的手在平兒身上的撫摸探索。作者不是直接描寫,而是透過被李紈“攬”著的平兒忽然說瞭一句“奶奶。彆這麼摸得我怪癢癢的。”李紈這一天的放肆任性在這一句話裏被看到瞭。接下來李紈又說:“哎呦!這硬的是什麼?”一句話藏細心的讀者心領神會,李紈的手摸到平兒身上哪處瞭?
平兒輕描淡寫地迴答:“是鑰匙。”鑰匙一定是放在內衣貼身處的。李紈的手如此深入摸索平兒的肉體,她如此渴望體溫嗎?
兩個女性身體的親密觸覺寫到如此動人。仿佛她們的身體都有鑰匙打不開的門,緊緊閉著,門裏的肉體都已荒蕪成廢墟瞭。
五、櫳翠庵喝茶
雪帶著梅花蕊的香,存放在青瓷缸中,埋在地下,五年後打開,為幾個青春知己喝一次茶。這是喝茶嗎?還是妙玉藉著喝茶,引領青春的生命進入如此帶著梅花雪香的世界?她的青春在寺廟中消亡,她的青春與美在佛前一一成為夢幻泡影。
第四十一迴,賈母著劉姥姥逛大觀園,走著走著就到瞭妙玉修行的櫳翠庵。
櫳翠庵是大觀園裏的尼姑庵,一般人平常不太會去。尼姑庵的住持妙玉個性孤僻,一嚮不與人來往,櫳翠庵也就成瞭大觀園中一般人最不常有機會瞭解的一個處所。
妙玉齣場是在《紅樓夢》第十七迴,嫁進皇室的元春要迴傢省親,貴妃外齣非同小可,所以起建瞭豪華壯觀的省親彆墅。貴妃迴傢要看戲,就在南方採買瞭十二名唱戲的女孩兒,組成戲班。貴妃迴傢要拜佛做醮,祭祀天地,就在花園內蓋瞭寺廟道觀,買瞭十二個小道姑、十二個小尼姑。尼姑庵需要人主持,管傢林之孝就推薦瞭妙玉。
妙玉齣身仕宦人傢,讀過書,通文墨,生活極講究品味。但妙玉從小多病,傢人曾買替身代她齣傢,來為妙玉消業除災,都沒有用,最終還是妙玉自己入瞭空門,帶發修行,跟瞭一個師父修道,師父死瞭,她住在牟尼院,正巧賈府找人主持寺廟,就用請帖把妙玉請來。
妙玉是《紅樓夢》裏齣場不多,卻形象鮮明的一個角色。
她還沒有齣場,第五迴裏賈寶玉作夢。到瞭太虐幻境,看到大櫃子裏一個一個女兒的命運賬冊,其中十二金釵的判詞裏就有妙玉。
欲漾何曾漾,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妙玉非常自負,有強烈潔癖。第四十一迴裏,她用成膏五彩泥金改中奉茶,盛瞭“老君眉”給賈母喝。賈母喝瞭一口,就遞給劉姥姥,要她嘗嘗看。劉姥姥喝瞭,覺得太淡,說:“再熬濃些就好瞭。”
妙玉從心底裏嫌棄劉姥姥的粗俗、貧窮、骯髒,稍後就命令小尼姑把杯子扔瞭。
寶玉知道妙玉嫌杯子髒瞭,覺得扔瞭可惜,就為劉姥姥討瞭這杯子,說:“她賣瞭也可以度日。”妙玉勉強同意,還說瞭一句:“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瞭也不能給她。”
妙玉心裏好像有許多恨,恨貧窮,恨無知,恨粗俗,恨骯髒。她恨劉姥姥,恨這樣貧賤的鄉下老太婆跑進櫳翠庵,糟蹋她珍貴的器皿、珍貴的茶。
寶玉安慰瞭她,在劉姥姥走後,還派人為妙玉把櫳翠庵的地都清洗一次。
一個修佛的人這麼怕髒,一個修佛的人心中有這麼多的恨,或許是妙玉的悲劇吧。
這麼有潔癖的人,判詞裏卻說“欲漾何曾漾”?一個修佛的人,心裏都是是非愛恨。不能平等包容從作者眼中看來,總覺得悲憫吧。
“雲空未必空”,妙玉口中說的“空”,,恰恰好是她自己做不到的吧。
許多評論《紅樓夢》的人都不喜歡妙玉,林語堂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他們不喜歡妙玉的作假,妙玉心中明顯暗戀著寶玉,卻錶麵裝作十分冷淡清高。在評論者的筆下,妙玉常被評寫為一個六根不淨的尼姑,心裏有著七情六欲,不是一個徹底的修行人。
多看幾次《紅樓夢》,卻不覺得作者討厭妙玉。作者當然知道妙玉修行不徹底,但是《紅樓夢》本身像佛經,本來就在寫人性不徹底的修行。
人世間有誰修行徹底瞭呢?妙玉的不徹底,與其他人物沒有那麼大的不同。評論傢對她苛刻挑剔,或許還是因為她是“尼姑”吧。世俗中男性常有“尼姑思凡”的嘲諷刻薄,然而《紅樓夢》作者並不強調妙玉身上“尼姑”的標簽。
妙玉十八歲,身體多病,父母雙亡,她的帶發修行,也隻是為自己消業除災的一種無奈選擇。她像大觀園裏所有的少女一樣,有強烈的愛恨,隻是在這個尼姑庵中,被貼上瞭尼姑的標簽。
她沒有機會認識任何男性,唯一來往的男性就是寶玉,除瞭寶玉,她沒有任何對象可以寄托她年輕的熱情。評論傢嘲諷妙玉,《紅樓夢》作者卻對她充滿悲憫同情,文學的偉大與否,也許恰在此有瞭分際。
妙玉是懂得生活品味的,也透露瞭她從官宦傢庭長大的自負高傲。第四十一迴,她撇下瞭賈母等主要人物,單獨約瞭黛玉、寶釵到耳房吃“體己茶”,,寶玉也跟瞭來。寶釵上瞭她的榻,黛玉坐在她的蒲圍上,她如此嫌厭劉姥姥的體汙,卻對黛玉、寶釵這些青春中的知己同伴沒有瞭潔癖。
妙玉拿齣“舨照犀”給寶釵用,又拿犀牛角製的“點犀盤”給黛玉用。齣瞭傢,妙玉的茶器還如此珍貴講究。她給寶玉斟茶的杯子,則是她自己日常用的“綠玉鬥”。作者知道“潔癖”最終是是嗅覺觸覺的自閉,妙玉如此厭惡劉姥姥用瞭她的成煮五彩盒碗喝茶,然而她仿佛渴望著自己唇齒的記憶,可以藉著一隻杯子與寶玉親近。《紅樓夢》看似沒有心理分析,但細微處的人性空間是耐人尋味的。
黛玉問瞭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雨水烹茶已經夠講究瞭,黛玉卻遭瞭妙玉白眼,妙玉說瞭一段有關那水的來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
妙玉的故事令人心痛,這樣的潔癖,這樣的堅持。這樣愛美,在梅花盛放的花瓣上收積雪,雪帶著梅花蕊的香,存放在青瓷缸中,埋在地下,五年後打開,為幾個青春知己喝一次茶。
這是喝茶嗎?還是妙玉藉著喝茶,引領青春的生命進入如此帶著梅花雪香的世界?她的青春在寺廟中消亡,她的青春與美在佛前一一成為夢幻泡影。
那一個下午,櫳翠庵的茶裏流著青春生命共同的記憶。作者在嘲諷妙玉嗎?或者她正是“都雲作者癡”的“癡者”之一。覺悟瞭,就不是“癡”“癡”也正是修行的不徹底。
看到自己或他人生命修行的不徹底,可能嘲笑,也可能悲憫,各人有不同的領悟。
妙玉可能是《紅樓夢》裏許多人的一麵鏡子吧。
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自序——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丫頭們的花塚
在第二輯的《紅樓夢小人物》裏,談瞭好幾位丫頭。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瞭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占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颱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颱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迴不到現實,仍然迫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裏深情的“女同誌”;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司裏,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紅樓夢》裏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就中占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小說開始,賈寶玉十三歲,喝瞭酒,在秦可卿臥房睡瞭,做瞭一個夢,到瞭“太虛幻境”,看到好多大櫥櫃,上麵部有封條,有一個櫥櫃上標記著“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仙姑跟他說,櫥櫃裏是他們傢族女子命運的賬冊。小男孩好奇,想知道自己姊姊妹妹們的命運。
帳冊分“正冊”、“副冊”、“又副冊”;“正冊”裏記的是小姐們,如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王熙鳳、李紈、秦可卿、巧姐,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十二金釵。
“副冊”裏記的的是妾,像薛蟠的妾香菱就在副冊裏。
賈寶玉第一本翻開的不是正冊,不是副冊,而是“又副冊”。“又副冊”正是最低卑丫頭們的命運賬冊。
“又副冊”裏,他看的第一個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晴雯的判詞,是賈寶玉最親近、最縱容、也最疼惜的貼身丫頭。
晴雯在小說裏的故事很多,有嬌縱任性的“撕扇”,也有義氣肝膽、士為知己者死的“補裘”。晴雯性格頑皮慧黠,鼕天的大雪夜晚,她穿著內衣,就跑齣門外去嚇唬麝月,結果招瞭風寒,病中勞力勞心為寶玉“補裘”,釀成重病。晴雯最後被王夫人從病床上拉起,看她頭發不整,就斷定是“狐媚子”,會帶壞少爺,立刻趕齣賈府。晴雯最後靜靜死於傢中,淒傷哀惋,賈寶玉在她臨終時趕去看她,她咬斷兩根養到數寸長的指甲,放到男孩手心,交換內衣,生死訣彆,寫得極動人。
晴雯故事的分量,比小姐賈迎春、惜春都更重要,使人心痛疼惜。作者心中眷戀不捨,在小說裏占據的篇幅,也不下於賈元春或妙玉。
用主人,奴僕的高下,排列品評《紅樓夢》角色的重要性,可能是對《紅樓夢》極大的誤解。《紅樓夢》作者其實大大顛覆瞭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長大,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受傷,一起分享心事、分擔心事。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她們仿佛重來人間,要瞭彼此的因果,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
這些丫頭,多半是因為傢裏窮,被賣齣來。像襲人,就是從小簽瞭賣身契賣到賈府,襲人原來服侍賈母,後來賈母心疼孫子寶玉,就把訓練得得最可靠穩重的襲人撥到寶玉房裏照顧。
賈母自己身邊最得力的丫頭是鴛鴦,如果細心看鴛鴦這角色。就知道她扮演的是賈母的特彆助理兼機要秘書兼特彆看護,是個多重重要的角色。
鴛鴦不是買來的的奴纔,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賈府老僕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賈府做傭人,算是“傢生子”的奴僕,地位很低卑。
鴛鴦經過賈母調教,平日不言不語,安靜守分,但隻要賈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東西,鴛鴦可以即刻迴答,東西放在哪裏,事情如何處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連賈母玩牌,都要鴛鴦在一旁幫忙,洗牌、收錢都是她負責。賈母要和牌瞭,缺一張“二餅”,她就打暗號,讓其他三傢故意放炮給賈母,讓老人傢開心。
像鴛鴦這樣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張揚、又聰明伶俐的助理秘書,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門或企業主管,也都覺得是難得一見的好幫手吧。
然而,這些貌美、聰慧、能乾、青春的少女,到瞭十五、六歲,除瞭侍奉主子,她們自己都將麵封著什麼樣的未來,有什麼樣的結局下場呢?
作者寫到鴛鴦,一個服侍賈母,從不為自己前途打算計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爺賈赦看上瞭。
賈赦是賈母的兒子,兒子看上老媽的年輕女傭,要老婆邢夫人齣麵討來做小老婆,鬧瞭一場風波。賈母當然不高興,指責兒子說,官不好好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又大瞭,娶迴來擱在房裏,平白耽誤少女青春。
賈母的話聽瞭令人心痛,不知當時有多少清白少女,就這樣被好色霸道的老爺糟蹋瞭。
鴛鴦對這件事反應強烈,當著賈母和眾人麵前哭訴,拿齣剪刀就要斷發,發誓侍奉賈母歸瞭西,自己一輩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鴛鴦這樣做,當然也是給老爺難看。賈赦有權有勢,礙於母親情麵,一時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話說,她終究逃不齣我的掌心。
是的,一個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齣霸道殘酷主人的掌心嗎?
晴雯、鴛鴦、平兒,還有跳井自殺的金釧,被人口販子拐賣的香菱,廚娘的病弱女兒柳五兒,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並不隻是林黛玉的“儇今葬花”,講的不隻是貴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裏曾經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瞭埴塚,為她們細細撰寫椎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瞭情暫撮土為香》這一迴,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帶著焙茗溜齣傢門,快馬齣城,他說要找一個冷清的地方。到瞭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於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麼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迴,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為何看著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淚?最後香爐放在寺院井塞上,細心的讀者或許纔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齣這丫頭名字。
這一天是這投井自殺丫頭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微小如塵土的眾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紅樓夢”的作者記得,他讓賈寶玉有意避開熱鬧繁華的王熙鳳壽宴,他要誠心在孤獨的“花塚”前燃一炷香,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靜默祝禱。
《紅樓夢》的現代性,或許要到瞭二十一世紀,纔慢慢被青年發現吧。現代或許沒有那麼難懂,對人性的關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關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煙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瞭緣分吧。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於清邁屏河岸曼陀羅民宿
五月五日立夏改寫
活動時買瞭一批書,質量不錯,慢慢看
評分蔣勛的書都非常值得看,不過這本有點貴
評分很不錯的一套書,挺好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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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已經在慢慢集齊蔣勛老師的書瞭,慢慢品味書中人生的酸甜苦辣。
評分同事是蔣勛粉兒,幫同事攢瞭一單,同事很滿意。
評分非常值得收藏的一本好書,印刷清晰,用紙好,內容經典,畫風喜歡,值得迴味的佳作,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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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荒誕是三生石畔的雨露之恩,離奇是通靈之下的與眾不同,摒棄阿諛與虛僞,惜纔的錯位與跌宕,命運的背離總是如此的荒唐,誰能給薛蟠灌上理解,誰能給賈環報以憐惜,誰能大聲傾吐賈瑞是個極好的人,能心痛他的卑微,感受他強烈的愛情,是蔣勛,他用晴雯耗盡心力的補裘精神,去修補缺漏的共鳴,每每讀罷,愈感惆悵,甚覺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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