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朱自清散文奖获得者张天翼文字老到泼辣,读来如饮甘醇,余香满口。
张天翼是文坛的一支新生力量,她的文字泼辣,爽脆,锋利而不乏宽厚,直率却并非不恭,不故作深刻,不无病呻吟,而是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表达取胜。李敬泽称其“文字老到如《水浒》”。
对底层生活的熟稔,对人性的洞察入微。
无论是探班采访记《粉墨》,记叙亲人死亡的《从透明到灰烬》,还是二十年的租房记《租客》,无一不透露出张天翼对小人物的关注,对细节的把控力,她善用比喻,引用古典,语言幽默诙谐,让人捧腹,颇有王小波的风范。
张天翼亲手绘制插图,笔法细腻,和文章交相呼应。
收入获奖散文《粉墨》
海报:
五味杂陈的北漂生活,二十年啼笑皆非的租房经历、渐行渐远的故乡和亲人、文艺理想在现实中的跌跌撞撞……小人物芜杂的生活、沉重的命运,在朱自清散文奖得主张天翼笔下生发出带泪的微笑。她有着同龄作家罕见的胸襟和老到泼辣的文笔,于凡俗生活中写出花朵和人性的微凉。她的文字幽默诙谐,让人捧腹,颇有王小波的风范。张天翼说,“每扇窗后面都有一卷悲欢,一番生老病死。这本《粉墨》,就是属于我的那扇窗户。”所有漂泊而文艺的年轻人,都能从这扇窗户里,看见身处的时代和自己的人生。
张天翼
作家,曾用笔名“纳兰妙殊”。做过影评人、电影记者、编剧,现为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热爱郁金香、秋天的雨、电影、童话、跑步、足球、螃蟹、海岛和丈夫。
已出版散文集《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小说集《黑糖匣》《荔荔》《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有作品改编为电影。曾获朱自清文学奖、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
自序钻石与铁锈
第一辑地下的铁
租客/2
过冬·煤与炉/50
地下的铁/60
自行车/77
粉墨/88
在果壳中/111
第二辑出行记
西游记/126
台风之夜/157
第三辑从透明到灰烬
姐姐/196
等待一场暴雨,或死亡/225
从透明到灰烬/242
《租房》
这其中似乎大有讽刺意义: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终究是行不通的。你将面朝来时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着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着众人走同一个方向。你终将一点一点变成你曾厌恶的那种人。
天才们用不着有自己的房间。他们的智慧已经攻陷了太多疆域,傲立于人类之巅,就不必再让肉体去占有地盘了。
那么多的人迷恋稳定和安全感,以其作为至美的标准去衡量一切行为和结局,像迫不及待的种籽,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难行,期待黑暗的围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质的滋养。
对母亲来说,那间屋子与地狱庶几相似。我们不得已跟一些无法沟通的人发生过于紧密的关系,不得已容纳他们参与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得参与他们的生活。就像萨特的《禁闭》里描述的那种情景,三个人挤在一起,就是地狱。他人即地狱。
《地下的铁》
我厌恶呆在人群之中,即使遇到那以“团圆”为名的,也仅止于忍受。群居就是无时无刻不身处人群中,你听不到自己思考的声音,你没法把过于迫近的面孔和言论赶出视线、赶出脑袋。“他人只会削弱你,因为他人逼你扮演某一种角色。”在群居生活中,要变成与旁人绝不相同的人,真需要绝大毅力,就像被夹在人流中努力往反方向走,不停被别人的肩膀和身子撞得一下一下往后仰。
地铁也在跟人们的生命一起折旧、磨损。与那些神采奕奕、不舍昼夜的新站相比,我更爱那些老站备受摧残、伤痕累累、疲态毕现的容貌。我已决定在这座城市老去,因此,我也在耐心等待我每天踏过的地铁站变老。
《自行车》
只能含垢忍辱,一步一步推车回家。当我拖着两只结了冰的硬邦邦的鞋推开家门,听到屋里新闻联播的声音,觉得半辈子都过去了。
其实小孩子对物质上的简陋寒酸是异常敏感的。那并不是该受批判的虚荣心。当他还不具备看淡这些东西的强大精神,他比成年人更需要由好东西装备出的体面和平静自信的心态。
《粉墨》
——做个工匠,但谋稻粱。哪来那么多艺术家?实际上世间大部分人都抱着这种心态:It’sjustaJob。本本分分、安安生生地做一种生计,似乎也甚为可敬。
伊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北京电影学院大专班读最后一年,五官委实比常人秀美端整,皮色雪白,圆润脑门上蜜桃似的一层绒毛。不过智商常与美貌成反比,她的智力不过是漂在白开水表面的油星子,阳光从她脑后射过来、从瞳孔透出去。
《自由职业者》
有时写着写着,无力为继,精神低血糖了,需要转身找一本书,大口大口读下去,读几个小时,感觉面颊上血色回来了,眼睛和双手也恢复力气,酒足饭饱,又能拿起腿一口气走十里山路。书令人仿佛坐在一个粮仓里,仓廪实而知奋斗。
每天如果不出海,就在露天高台的躺椅上喝咖啡,看书,俯瞰海波。在最惬意的时候,我还是想工作,我忧伤地思念它,犹如思念一个无法共享良辰美景的缺席情人——尽管真实的情人就在身边。看落日的时候,小薛问我还有什么愿望。我说,我只想住在这里写小说,我保证能写出青史留名的杰作。
《台风之夜》
夜晏了。我们沿着海岸慢慢走回去,踏着糖浆一样凉滑的沙。椰子树影里,有一对情侣正陶醉于热吻,都穿蓝衣,一人蓝裙,一人蓝T恤。裙子脊背处妙鬘如云,男孩的手在云中缓缓捻动。那是……感觉世界不再存在的那种吻。
这是一个阒静无人的小海湾,海水在它怀抱中闪闪发亮。沙子也跟那几个著名沙滩一样雪白,不过颗粒稍粗糙一些。海边只有三四条船,都下了锚,像花瓣在湖面上一样安静地泊着。岸边树荫里有个木头支起的亭子,顶上苫着油毡,三面围着半圈木板。
其时是下午,天气实在是很温和的,光线像被纱布筛过一样,不炙热,也不刺眼,但仍然明亮,远远近近每个镶着雪白蕾丝花边的浪尖,每一道波光,每一簇水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从透明到灰烬》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从透明到灰烬》摘选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地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颠着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雳,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帮助,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们上门的脚踪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
除了行动能力,在最后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话,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慢慢点着头,像回味这次对话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别处。
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嗳,嗳。脸色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比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这当然是可笑的。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却仍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自管自说话,不再看她。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衰老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菲利普·罗斯说。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推远了一步。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犹如哲学家整理胸中哲思。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是一座标本。
生命和岁月交给她的能力,最终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筛出去了,日子唯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了一床。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呆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的一笑,代替回答。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东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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